正当她拿起巾帕擦拭着脸的时候,一艘离岸边不远的船忽然喧闹起来。透过生于岸边浅水滩的丛丛兰荪,有惊呼,有尖叫。这些她都不是很在意,任由漠然地再捧起,慢慢缀饮着,如同品味几十年前那腥朽的血水。 那艘船正是昌元公主及驸马二人的。景元琦嫌公主第太烦闷,携驸马来江上赏风。只不过她素来无坐船的经验,没过多久便有不适,强忍不想出声。驸马容曜瑞倒是兴奋许多,见公主依旧淡漠,也只好收起性子,安静地陪着她。 一个小浪打了过来,船只是颠簸了一下,景元琦本就没扶稳,顿时跌入滚滚江流之中。 容曜瑞就在她身后,目睹了这一切。 “公主,小心!” 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 他连忙朝下望去,哪有什么公主。容曜瑞只感觉血气逆流,浑身发冷。公主要是出事了,他和娘以及周围一干人的命恐怕都不够赔的!他不敢继续想,翻身扑入江中。 老妇人看着眼前的一幕,王孙公子悠哉优游,跟多年前的繁华都城似乎无异;但如今建康的每处锦绣都扎根于缄默的亡魂之上,如何不叫她痛恨?!如何不叫她铭心?!她自沦于南瘴异乡的那天便立誓,定要拼着一条命去刺破那遥远帝京的安康。 “原来是两条鱼扑腾了一下啊,别着急,一起死了就不痛苦了。”她灰白的头发如枯枝垂落,眼底深藏着恶毒的笑意。她可记得,这条河曾葬了无数尸体,赤血四流,河水堵塞,鱼腹藏有人甲。 景元琦坠入河的时候,她似乎望见了很多陌生的面孔,如鱼般悉悉索索游动在她身旁。压抑黑暗的混沌中连洒下的光都是折叠扭曲的,她想伸手够到那最明亮的光线,最终还是无力垂了下去。 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房间。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住处。 “公主,您醒了?” 侍女莫春赶忙上前扶住她。 她扶住头,感觉有点发冷。景元琦看向莫春,“驸马怎么样了?”落水后她清楚地看到容曜瑞也随她跳下来了。 莫春面露难色,“驸马被陛下叫去宫里了。” 景元琦心下疑惑,莫春赶紧劝道,“公主莫要担心,陛下只唤了驸马和当时的仆从,而且也说是问问情况,不会有事的。” 她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容曜瑞毕竟是父亲中意的人选,而且他还跟着自己受苦了。希望他不要被父亲训斥责怪。 那日容曜瑞倒是好好回来了,仆从被罚。她自作主张,只是轻罚,这件事就稍稍带过了。 容曜瑞和她一道要喝几天驱寒的药汤,他望着碗里的东西发呆,过会看向她,似乎想起什么,“公主一定要喝……我这里有糖,嫌苦可以喝完就吃。” 景元琦沉默了一瞬,“那你也别忘记喝药。” 气氛有些微妙,容曜瑞为难的表情显得格外可怜又滑稽。 喝药暂且不说,夫妻俩大眼瞪小眼,都在等对方先喝试试苦不苦。景元琦深吸一口气,刚准备端起来一口气解决,容曜瑞动作比她还快,几下就喝完了。 她目瞪口呆。 容曜瑞胜利地笑了笑,不经意露出两排牙齿,随即表情就有点狰狞了。 身体调养好了后,容曜瑞又对她说,“公主,不如先去我家的庄园逛逛?先前你第一次上船,波涛不稳,容易使人头晕。”再说她到底是闺阁少女,这阵先带她好好游玩,增进一下感情。 她有些期待,“我们哪天去?” 容曜瑞放下手中的巾帕,思索道,“不日便可出发。” 等他们再次出游时,公主府却来了一位客人。少年见姐姐姐夫同乘一车准备出行,笑意不改,未露半分失落,“那我改日再来拜访阿姊,望阿姊和驸马玩得尽兴。” 景元琦倒是有些尴尬,之前还是她问阿归什么时候来公主府,这时她倒是爽约了。 “太子殿下。” 容曜瑞一改私下的闲散嬉笑的态度,面对太子倒是能让她望见他端肃认真的一面。不过一想到这两位都是未到弱冠的年龄,她就有点想笑。 等他们走后,景令瑰不由得垂下眼帘,脚步沉重地上了车。 不过寻常之事,于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自从祭祖之后,就一直想住在东宫。既想开始获得独立于父亲的政治势力,也想同阿姊一样暂别儿时的旧居。不过父亲始终没开口,让他继续呆在宫廷里。景令瑰一路走,一路望着昔日熟悉的地方,早已人声断绝,不见生机。再回想着刚才阿姊同姐夫那笑容,不知何时,眼睛蓄了泪,模糊了视线。 终于只留他一人了。 饰金羁的矫健白马拉着夫妻俩飞速远离皇宫,离开天子脚下。景元琦稍稍掀开帘子,只望到瓦陇竞逐,金张之第尽抛身后。那尽头的朝阳之光势如洪钟,只等他们前去撞响第一声清亮。 横楣之下,两人拾阶上苑。仆从皆被他遣散,容曜瑞担心她害怕,看着景元琦,温声说道:“公主不必害怕,有我在。我早已妥善安排好了。” 景元琦心中烦闷稍微缓解,提起笑容,“好。” 他们来到一条溪流旁边,溪流细折蜿蜒,明澈见底。景元琦的目光顺溪流而上,溪水的源头倒是宽阔了一些,只那一叶扁舟,上面立了个蓑衣老人。欸? 容曜瑞看起来对老人很熟络,对着那个方向朗声笑道:“不知李公今日也来此,是我们打扰了。” 景元琦不甚丰厚的阅历让她下意识认为,这种世外逸人必定不好接触。那容曜瑞又是何时认识他的? 蓑衣老人慢慢回头,看见自己的外甥身边多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少年少女衣袂翩翩,临于水上,身影悠悠,如两只鹣鹣在枝头缠绵翻飞。 鸟有鹣鹣,似凫青赤。 虽云一质,气同体隔。 延颈离鸣,翻能合翮。 他爽朗笑了几声,摆摆手,“你可要带着公主好好游玩一番啊!”说罢,划舟远去了。 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容曜瑞不禁怅然。“幼时常常缠着舅舅要跟他一起划舟,他不耐烦带我上去坐着,结果我落水了……”说罢,他不好意思忘了景元琦一眼。 景元琦噗嗤笑了出来,“那你现在会划舟了吗?” 容曜瑞轻笑,声音恬淡,“好久没划了,不知道现在会不会。” 原来驸马早就准备好了。铺席藉草,另设天地;掀起行障,就能看见他们二人对坐饮酒。 容曜瑞宽衣博带,衣袖甚长。在景元琦的眼中,倒是这身衣裳把他给缚住了。当然,其中也有自己。他忽然回头,“公主可想吃鱼?” “欸?” 他指了指那条小溪。 景元琦不禁点头。她期待他带给她的全新的、不同于压抑宫闱的生活。 容曜瑞得到她的应允。他把衣袖裤子简单缚住,动作熟练,接着走向岸边。 依旧坐于帷幄之间的公主惊讶,难道他是徒手抓鱼? 毋庸置疑,容曜瑞没多久,应该是抓住了什么,身子一沉,接着起身,回头把手中的东西炫耀给她看:是一条全身银色的小鱼! 景元琦很是稀奇地看着他手中的鱼。容曜瑞走到她跟前,低下身,“公主想怎么吃?” 她只见鱼浑体银白,随着角度的变化,能反出刺眼的光亮。 “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吧。我之前……” 现抓现吃,她还是第一次。 “好。”容曜瑞匆匆去处理这条不算大的鱼了,他想尽量做美味点。 等容曜瑞去了别处后,景元琦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了身。 庄园广阔无垠,似一副惬意山水,把她温柔地包裹舔舐。 她再次看向那条清溪,溪水潺潺,波光潋滟,点点如明星荧荧。 景元琦从未这么想活下去,想把握住眼前这光风霁月般的画面,或者就于此中沉溺。 那摇曳之粼光,终是穿过宫闱,刺向了她的心房。 —— 皇帝抚摸着手下还未开放的海棠花苞,“确定他们去了容家的庄园?” 秉全伏地应道,“是。陛下。” 景峥长叹了一口气,自嘲,“前不久他们落水了,现在也有功夫继续折腾自己啊。” 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十分糟糕。 尤其是……景峥细细瞧那蓓蕾,没有出声。
第二十章 终不罢相怜
『女箩自微薄,寄托长松表。 何惜负霜死,贵得相缠绕。』 奚朱见听不远处的仕女用金陵之音婉转地唱出了这首民歌,只是提杯自嘲一笑。 三月三,江渚池沼有流杯曲水的盛事。父亲坚持让他来,他无法退却。 明明无异于南国士人的衣冠,他所到之处总会引人注目。他们问的无非北方,王室和洛阳与长安。 洛阳么……他记忆中的洛阳与金陵无异。宝铎和鸣,光照云表,洛中贵族竞相豪奢。 但这不过多年前的最后一眼。随后随父就任,再也没回过都城。南北交战,父亲投降逃至了南国。 奚道之在夜逃的路上安慰自己的独子,“你可记得晋元帝之事?” “衣冠南渡,定都金陵。”奚彤回答。 奚道之回头一看,夜色深处尽是银花和殷红。它们迅猛杀来,自黑夜和平原一路伏行,让父子俩人的锦袍猎猎作响。 他猛地大笑起来,分不清是凄怆还是痛意。奚朱见垂眸不语,他知道自己再次踏上梦中的不归之路。 “朱见,为父带你去金陵看看!” “朱见何不抚琴一首?有蔚卿的箫声相伴,定是绝世天籁。”忽然,旁边有人提议。 奚朱见回过神来,见那人是褚思协,下意识应和道,“正有此意。” 随侍仆从照常给他拿来一张琴,他轻轻抚了上去。 那个字蔚卿的士人,在等他起了调。奚朱见低头敛眸,眼底尽是面前春柳和手下素琴。他的广袖被风吹的有些鼓动;与此同时,琴声也似乎随之而起,清扬静澈,就像身后正纷纷飘落的槐花,雪般轻盈如梦。 令众人下意识屏气凝神的,还有周蔚卿的箫声。起初听起来有些呜咽凝涩,不久后随琴音变得辽阔空转,周围一切都随箫的鸣响蒙上一层冷清的寒色。仕女的春愁春情和士子的闲情逸致,渐渐涣散,直到结束,才恍然若失。 “好,好,好!今日江渚之行,生平仅见!”一个胡子发白的老人拍手叫道,让众人不禁侧目而视。 但是他没有过多停留,又悠闲地走开了。 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 容亘今日没有跟周季萌挨在一起。这时候他抓住了机会,赶紧上前,一脸艳羡看着周季萌,“蔚卿,总不会让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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