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峥本就看不惯拐走爱女的驸马,见女儿竟为了一个成亲不过半年的男人与他反目,他气血涌上心头,面容狰狞,“元琦你是不服吗?好,我让你去陪你阿娘可好?” 说着,他几步上前,一把扼住女儿的脖子,用力捏紧。 景元琦挣扎了几下,随后便没有了力气,手臂软了下去。 “陛下不要!!” 随后听宫人惊呼匆匆赶到的景令瑰狂喊。他见姐姐被父亲按在床上掐住脖子,理智顿失,用尽全力一把推开了疯狂的景峥。 景令瑰没管父亲撞上一旁的漆木屏风,他小心翼翼抚上景元琦脖子上的红痕,难以想象父亲怎么忍心对阿姊下的手。他拢了拢景元琦凌乱的头发,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哽咽出声, “阿姊,莫怕,有我在……” 景峥在背后幽幽冷笑,“真是姐弟情深呢。那我今日送你们一起死吧。” 他抽出剑,准备一刀劈了下去。鲜血四溅,溅到了护着姐姐身体上的景令瑰。景峥的眼神中恢复了稍许清明,喃喃道,“……秉全??” 秉全是刚刚扑上来的,他捂住被剑穿透的腹部,忍着剧痛,望着皇帝,嘴唇不住颤抖,“陛下,收手吧……” 景元琦被景令瑰护在身下,看见秉全被杀,呆呆地叫了一声:“啊……” 太子随即轻轻捂住她的眼睛,“莫看,莫看,阿姊。” 景元琦大病了一场,身体并未完全恢复,夜晚烦闷难捱,她便漫无目的在府内闲逛。 许久未见的鬼魂竟苏生于在公主府一处荼蘼花架下。白衣女鬼眺着景元琦,流下几行红泪。她的声音缥缈虚空,明明只有几步之遥。自天末传来女人的孤寂之音:“阿琦,阿琦……” 昌元并不害怕,爱恨被尽数抽离,不惜也不悲,“你可是我阿娘?”那个自己从未看望过的陆贵嫔。 对面花架下的白衣翩跹,仿若夏秋的浮水皤萍。景元琦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凝望着她。 “他该死。”景峥怒喝。他再也不是笑呵呵看着女儿的慈父,倒像一只索命的恶鬼。 过了许久,柳茵发现公主伫立良久,担忧轻唤道,“公主?” 景元琦大梦初醒,“怎么了?” 柳茵禀报道,“殿下,太子到了。” 景元琦颔首。她先去整理了一下装扮,看着镜子,努力摆出一个笑容,就去正门迎接弟弟。 晴朗的夜,也有因为雕墙峻宇难以明亮府院。若明若暗的朦胧中,宫人持琉璃灯走来,而少年身处在那轻摇的光华中央。他步态优雅轻盈,只不过身形过于单薄瘦削。秀逸纯澈的眸子,随光一同看向景元琦。走近到他身旁,景元琦不禁发现少年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汗水。他约莫是往脸上傅了白粉,却没有留下白痕。墨发打理得齐整,梳髻戴小冠,但他还是有几根头发黏在了鬓角处。他漂亮的长睫毛抖动,像傍晚点水的蜻蜓。琉璃照耀出来的碧蓝流成一片空明的水面,倒映出景令瑰娇丽的面庞。 景令瑰握住了姐姐的手,沉吟了半天,考虑到景元琦的心情,只是说了一句,“阿姊,府内得多点些灯。” 景元琦原先的苦闷随他的到来,暂时被抛之身后。她的声音不自觉染上笑意,“我记得了,阿归。” 倏地,她又压低声音问了,“伤好的如何?” 太子一愣,随即道,“已经好了。” 景令瑰听出来了姐姐的心情好了些,牵着她,来到她的花园。姐弟进入一处亭子,止了步伐。 见景令瑰一言不发,似乎要成为一座石头,宽博衫子显得他身姿修长挺拔,加上他本来就俊朗,这样一站尤其感觉玉树临风,看着如此一番痴人,景元琦忽然想到了别处:如果要成为一块望花石,弟弟肯定是最好看的石头,说不定石头开花真有可能呢。 太子说道:“姐姐,这就是花园吗?” 景元琦一惊,荡魂痴魄糜糜神思回来稍许。见景令瑰面上挪愉神情,她又看向周围垂下头的侍女,暗暗后悔方才自己的失神,这下再也无法故作镇定,只好清清嗓子,说道:“刚才失神了。” 太子带来的侍女已经摆好酒果。姐弟对坐下,景元琦看着弟弟执起酒壶满了一斟酒,然后递给她。 景元琦接过,本来是打算一饮而尽,但是忽然想起周围还有人,不能过分无礼,只好先浅浅缀饮一口。这一饮可彻底尝出古怪出来,那清甜的味道充斥鼻腔,浓郁的不是酒香而是果香。脑子滞了一下,景元琦咽下那果酿,然后面无表情地对那边强行忍笑的人说:“太子殿下,这酒……蛮好喝的,不似一般酒辛辣,反而如同瓜果般香甜……不知殿下是从哪里找到的如此醇酿?” 太子施施然坐着,听他这么一说,笑着给自己来了一杯,看那杯中映出的面容,“我亲自酿的美酒。”
第三十章 朝寒怨杜鹃
“我听阿姊说过,那边水池底下有一块石头。”酒酣之余,景令瑰慢慢地说,看着景元琦。 “哦?是有一块如桃花状的石头吗?” 景元琦摇摇头,对上景令瑰疑惑的目光,“其实我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有没有石头。” 公主府临风园里的水池开挖时,恰巧底部有一块巨石,工匠用尽许多奇怪方法但都无法挖出巨石,后来一个年轻的工匠妻献策,将巨石凿平,以巨石为中心径十尺四周嵌入次等大小的石头,然后将土夯实即可。 建底成,她还亲手在已经被凿平的巨石上,以刀做笔以朱砂为墨刻了红莲的图案。 景元琦听完,那神情似在沉思,久久后才冒出一句话:“走,我们去看看到底是不是莲花。” 景令瑰有些惊讶,放下酒杯。景元琦已经站起来离开了座位,提灯望向那泛着波光的水池,径自走了过去。 但见水面上只飘了枯荷几片,水下一片浑浊,根本看不清楚底下到底是什么图案。 “……这水池如果通几条沟渠,就不会如此浑浊不堪了。” 身后,景令瑰的声音悠悠响起。 景元琦嗯了一声,转而不知想到了什么,低沉地说道:“当初本来就没有打算给水池通上沟渠。这样,也算疏忽了。” 景元琦说完,便自己动手解下系在腰上的玉佩,那玉佩温润青翠,发着淡淡华光。她不住用拇指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池水中的波粼静静闪烁着,四周又陷入莫名熟悉的寂静。后面的景令瑰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景元琦忽然回头向他一望,手中那枚晶莹剔透的玉就此“嘭咚——”一声被丢在池水里,漾起的波纹一圈浮起一圈,惹得旁边已经衰败了的一片荷叶无助地颠簸着。因为颜色相近,玉很快与池水融为一体。不过很快——或许又是那么一瞬间,池水又再次平静下来,不过这次,连眨眼间闪烁的光都难以入眼了。 景令瑰却是彻底怔住了。 “反正都是一块石头,不打紧的。” 景元琦云淡风轻地笑。但还是看着景令瑰。 景令瑰喃喃开口:“可是……也应该很珍贵吧……毕竟是玉……”随即微微低垂下头,又问道:“那又为何,把它扔在水里?” 颀长的身影离开了池边,声音却自景令瑰耳畔飘过:“因为……我要一个,水落石出。” “这一池水终究会干涸。我只待那时再找回玉佩,也不迟。” “阿姊说不迟,那便是不迟。” ——不,那要看你,何时才会…… 景元琦终究没有开口说出来这句话,她也不想吐露。有些东西,毕竟不能被彻底点明。从以前带到现在,再从现在带到将来,直至九泉黄土之下这样才不会有纰漏,出现一些可笑荒唐的事。 景元琦始终没有再次回头看过去,放轻语气说道:“天色不早了。殿下该回去了。” 身后的人顿了一下,迟疑了一会儿,却最终还是起身向后轻轻退了几步,“那……弟弟就先告辞了。” “嗯。” 太子殿下忽又想起什么,“阿姊,父亲赠给你一位琴师,你记得要给他安排住处。我在路上见到广宁,她告诉我让我带琴师到你府上。” 景元琦顿了顿,转身,朝他释然一笑,“多谢阿归。” —— 她依旧不能出府,只能听零碎消息传入公主府。但来人就是不说驸马的消息,景元琦没了耐心。 “我理应服丧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恍惚,天真又残忍。 侍女们听完她的话,齐齐跪下,哭道,“公主,此举恐惹官家不快啊!” 景元琦只是瞪了她们一眼,“我服夫丧,你们又不必。要死,也是我死。” 她语调轻快,“柳茵,帮我找素服。” 柳茵犹豫不决,但还是遵守了命令,“诺。” 景元琦又道,“柳茵,你先跟我来。”她说完,便踏步走去。瘦弱的身体隐没在白墙竹林之间,让柳茵愣了愣。 柳茵随昌元公主进了房间,才发现这里只有她和公主二人,其他的侍卫侍女都被遣散了。 “柳茵,本宫很佩服你的才华。我听说你曾在后宫记录彤史,我立府后你也随之出宫。我有事相请教你,不知你可否指点我一二?” 美人在烟雾中娉婷一笑,让柳茵若瞧见昔日后宫的文氏充华。 柳茵回过神来,这才粗嚼她的话语,不禁脸色微变,“谢公主厚爱,妾惶恐。不知公主所指何事?” 景元琦靠着榻,很是随意,“我们附中,可有记录此事的侍女?” “回公主,并无。” “那,你可见过,比你更留意此事的人?” 柳茵有些脸红,她虽曾为女史,但并不是连公主的私事都要关注。记录彤史她并不羞怯,因那九天宫闱之主离她遥遥,而昌元却是她天天接触的女主,她自然有些不适应。 但公主发问,必是起疑。她慢慢思索,“有一人,但不久前入宫被罚,判刑了。” 景元琦忽然坐起,“你快细讲。” 柳茵不明所以,“她叫白茗,我经常见她打听您与驸马之事。我以为她是对驸马……还训斥了她。半年前,她随黄门入宫取宫内御赐之物,说砸坏了东西,被留了下来,然后,就罚刑了。” 景元琦心中的猜想要喷薄而出,她抚住急跳的胸口,“她死了吗?” “已经死了。” 昌元半天都没说话。 风凌厉一刮,竹叶如千片薄刃嘶哗摩擦作响。这让柳茵感到肌肤也冷了下来。 景元琦忽然笑了:“哈哈,倒是他的作风。” 她抬手,习惯地抹去泪水。 屋里寂静。外面是片茂密的竹林,枝叶轻柔摩挲,仿佛一场惬意的夏雨。刚才的肃杀之气也软弱许多,稍显些仲夏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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