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月,叛乱余党刚刚被株,北边战事又起,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昌元对朝中之事所知不多,直到前两周丈夫送友人出征,才觉得自己与政事脱不了关系。 傍晚,景元琦几次望向更漏,向仆人询问时候,未等到心中所念之人。她忍不住来到公主府大门,在门前眺望许久,始终没有容曜瑞的车驾。她忽感到一阵慌乱,隐隐的紧张随将临的夜色束缚住她的身影。 门禁快开始时,一辆马车从远处朝她疾驰而来。大道尘土飞扬,她甚至没有缓过神来,就见有人慌忙下了车。 来人是容曜瑞的父亲容寻,母亲孙永芹和他的堂兄容承。平日她所见容家人甚少,舅姑只是按例去容家拜见,接触不多。这让她的心顿时被挑动起来。 “殿下,我们有要事想跟您商量,不知能否进府一叙?” 容承扶住腿脚不稳的孙永芹,神情急切。 “那快进来吧,来人。”景元琦大惊失色,让旁边的侍卫带路。 景元琦直接带他们进了书房,她的私下会客之室。侍女们已经把案几上的东西收拾好了,又脚步匆匆捧了茶水过来。 景元琦刚坐下,便屏退众人,她还来不及开口询问,只见容承汗水涔涔,气喘吁吁说道,“殿下,曜瑞被定叛乱之罪,定是有冤情在啊!” 她的脸上轰然变色,如被雷击,喃喃道,“叛乱?” 容寻这时忧心忡忡地解释,“殿下,曜瑞与魏贼的往来书信,是早年魏贼就职于京城期间所写。魏贼自任太守后才谋叛作乱,曜瑞必不可能参与其中啊!”容寻说的时候,孙永芹不断拭泪,带着恳求的目光一直盯着景元琦。 景元琦虽然不了解谋叛一事,不过他们一说,她也明白此事与容亘没有关系,他是被牵连上的。她下午还在悠闲地品茗作乐,现在却要以一己之力处理这家中横祸。他们来公主府,那必定认为容亘最大的依靠是她,昌元公主。她须臾之间打定好了主意,站起来,疾呼,“柳茵!” 柳茵匆忙自房外赶来,“公主有何吩咐?” “离宵禁还有多久?” 柳茵答道,“还有一刻。” 景元琦毫不犹豫,“你随我去东宫。” 她走到室外,对着门前的众人说道,“带舅姑和容六郎去歇息。今夜之事,不许张扬。”说罢,景元琦回头朝容家人叹了一声,“舅姑、六郎,今日先便歇在公主府吧。” 孙永芹含泪,模糊应了好。 柳茵带着几个侍女,跟在公主后面。临走前,公主已上车,她还是不放心对那些侍卫吩咐道,“看着几个门,今晚不准放人溜出来。” 来到东宫,宵禁已经开始。门前武官和侍卫见还有人来求见太子,纳罕惊诧便来询问,知道是昌元公主,面面相覷不知该不该上奏通报。 今夜值守的太子右积弩将军梁最终拿了个主意,“先报给通事舍人罢,听他意见。” 通事舍人左刚欲离开东宫,见一个右卫迅急跑来,“大人,昌元公主求见太子。” 左不禁皱眉,这么晚来东宫,她意欲何为?不过想到太子和公主的关系,他还是说道,“容我启奏太子殿下。” 景元琦等了许久,才见到侍卫来车下说道,“殿下请进。” 跟上次相同,她被带到正殿后,宫人很是熟练地再把她带到另一处宫室。里面的宫女已被遣散至门口,其中有已面熟的一位上前行礼道,“公主,太子殿下说您直接进去便可。” 景元琦这才认出是绿摇,稍微松了口气,“好。” 走进去几步,她发现室内陈设很像儿时所居的宫殿。 “阿姊?”景令瑰披衣坐于案前,见她来了,放下手中的书卷。 景元琦忍不住多走一步,又想起刚才那步步引见和如今身份之隔,还是止住脚步,嘴唇嗫嚅道,“阿归,我见到了容寻和容承……” 景令瑰听到容一字,不禁垂下眼眸,轻叹,“今日朝堂上,我已经向父亲求情,陛下不肯……我想着明日找你说一下情况。没想到阿姊这么快便赶来了。” 景元琦哽住,随即沉默。 他抬头瞧了景元琦失魂落魄的模样,见她衣着单薄,景令瑰眉头紧锁,“阿姊,夜晚风大,再急都不知道批件裘衣吗?” 景元琦被他一提醒,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就穿着下午的衣裳跑来了。还好此殿暖和,倒是不冷。 景令瑰说完这句,咳嗽了几声。景元琦讶然,这副情景难免让她回想起某个寻常的午后。她连忙问道,“阿归病了?” 太子的脸庞本来有些苍白,不过在灯火的簇拥下还是泛起了暖意。景令瑰对上姐姐的双眸,抿唇解释:“不过是风寒罢了。” 接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阿姊,今夜你就待在东宫吧。明日我们一起去见陛下。” 景元琦刚想说这不合礼制,景令瑰却站了起来。他身形比几月前高大不少,只是眉宇之间更显冷漠。他看着仰望他的姐姐,很想肆意地笑,笑他的猜想终于成真,笑姐弟俩都被父亲牢牢掌控。景令瑰但最终只表露出三分,依旧是昔年忧心阿姊安慰她时的笑容。少年眼中柔光潋滟,低低的语气让景元琦不太能适应弟弟这般礼遇:“此处床榻让给阿姊,我就睡里面了。” “阿归!” 景令瑰恍若未闻,走进内室。景元琦追上他,却被宫女们拦下,“殿下,太子有令,您不可进去。” 昌元公主不禁睁大了眼,弟弟的宫人,在拦着她?刚才他们不是谈得好好地,怎么他要她留在东宫,还颇为武断地先离开了这里? 她一阵天旋地转,完全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幕。 “公主,让奴婢带您先歇息吧。”绿摇连忙赶来,把她扶住。 景元琦还是在这里睡下了。周围服侍的除了绿摇以外,其他全是陌生的新面孔。她望着帷帐,想问太子是不是曾经睡过这张床。她最终也没问出口。 半夜,宫人们按例全退出殿外。景令瑰吃了药后阖目养神,毕竟他就没想到今夜能睡着。他眼见着灯盏被熄灭,殿内再无一丝光亮。他一阵心悸,狼狈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景令瑰还是放慢脚步,只是随手拿了铜行灯。他就这么来到景元琦的床榻旁边,敛目看向她的容颜,见她睡梦中轻蹙双眉,他安心许多:料阿姊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不过想起今日种种,景令瑰思绪飘远。 父亲说容曜瑞必死。景峥的言语激烈,让景令瑰蓦然领悟到什么讯息。父亲容不下多少忠臣,倒是喜欢豢养奸诈之人。有可能,容曜瑞不是因为涉及叛乱被杀,而是牵连到其他事情。 其他事情……景令瑰推测,难道是容家势大?但这也有些牵强。毕竟只杀容曜瑞一人,不动皇后和自己,怎么看也不是想打压后族。说起来,容曜瑞和他还是舅表兄弟的关系。 但是剩下的一个猜测,让景令瑰本就压抑的情绪不受控制地蠢蠢欲动游走起来。如果是这样,因为他是公主的驸马就得死,那么最危险的不就是景元琦了么!他思极阿姊的身世,虽然父亲已经把知道的能杀便杀,但还是瞒不住悠悠众口。景令瑰知道容亘必死后,只想守在她身边。 景令瑰双拳捏紧。景峥……他究竟想做什么!
第二十八章 明月杀高楼
“公主,他乃容家十二郎……” 绿摇为她梳发,一点点替她勾勒出小巧唇形。朱红涂抹之时,绿摇笑意盈盈,眼角起了皱纹,但难掩她昔年雅静的气质。景元琦恍然惊觉,记忆中的绿摇姐姐,已然老去,不再是少女豆蔻年华。美人老矣,色萎形瘦,骨魂仍在,对面女人不肯向金玉之地妥协半分。 景元琦眼睫颤动。她没由来问了一句,“绿摇,你想出宫吗?” 绿摇温柔给她抹上最后一笔红,她放下口脂,“我不出宫。” 待出嫁的少女不解,“为何?” “因为……宫内有我牵挂的事情。” 景元琦从来都不知道她的过去。绿摇说过,她父母双亡,阴差阳错之下入宫当了宫女,后来服侍陆贵嫔。陆贵嫔薨后,她到了皇后处便照顾年幼丧母的她,还有刚出生不久被皇后抱来养育的皇子。 将出嫁的少女望向镜中的自己。这个地方,他自然是来不了的。她牵住绿摇手,抬头看着她,“绿摇,留下来吧。去东宫,照顾太子。可好?” “公主的要求,我一定会做到。” 绿摇深深地一拜。她的眼眶,不知何时红了,却没有泪水。 此时来了几个陌生面孔的女子。景合上前禀报,“殿下,这是容杜若和容杜蘅。是十二郎的姐姐和妹妹。” 景元琦微笑,拿起扇子想起身。 忽然那高唱的燕乐喜曲,崩裂出几声尖锐的杂音。她蓦然回首一望,天已变。 她茫然伫立于镜前,又有几人大哭跪在她脚下,“十二郎!十二郎卒了!” 她不禁往后退了几步,“绿摇、绿摇?” 另外一个宫女扶住了她,“殿下,奴婢是柳茵。” 景元琦大汗淋漓,从噩梦中醒来。她一睁眼,发现天还未亮,顺了几口气后,昏昏沉沉又闭上了眼。 宫铃翻腾,淙淙之音犹如流水。不远处的脚步催起更鼓,索起她的魂。景元琦下床,未穿袜的脚碰到了什么东西。她吓了一跳,摸索着想拿起来看是何物。 循着黯淡的光线她认出这是柄铜行灯。有谁来过她的床榻?她只想到一个人,但这并不能轻易问出口。 她走了几步,发现并没有人,就坐回了床边。 这时却有火光亮起,极仓促又极狂妄照进这座殿堂。她连忙简单穿了衣裳,没有宫女服侍,穿的自然凌乱。 门被破开了。她见到的不是景令瑰,而是浑身阴厉的景峥。 “陛、陛下……”她浑身都不禁颤抖起来。天子一怒,带来了狂风骤雨,突袭这庇护她的东宫。 她胆战心惊看着景峥一步步走近。他身后的宫人却未跟进来。 恐怖的怒火铺天盖地涌至她身旁。景峥捏住了她的下巴,“昌元,你可知何人才能夜宿东宫?” 说罢,他还回头望了一眼,景令瑰悄无声息站在他身后,沉默不言。 等景峥再度盯向景元琦后,她发现景令瑰面上顿时出现了不屑。她后知后觉地捉摸道,难道阿归与父亲不和?但现在不是思虑此事的时候。 皇帝的力度陡然加重。景元琦未受过这么重的力道,她咬住唇硬撑着,但是痛感难以麻痹,眼泪不自然地向身体屈服。 景峥也不再发问,只是抬起左手,粗鲁地抹去了她的泪。他触到她白净的脸庞,从额角到下巴,用手背细细感受这滑腻。 景元琦不知道父亲何意。他抹了她泪水的时候,她饱受梦境和现实双重折磨的心仿佛一片静的落叶,随紫烟飘进父亲宫殿的香炉。他摩挲她脸庞,她脆弱的身躯在浓香与烈火之中熬煎,应当是死去的。她没力气动,也不敢动,积攒的火焰在升高,熔炼成的怒火亦有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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