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陵嫌恶地“啧”了一声,正想再开口,余光见被叶凛拦下的十三挣得厉害,几乎就要拦不住,于是心思一下又从燕巍然身上挪开,落回到叶凛身上。 她仓促一抬手,卷着一地沾着泥水的落叶,盖住燕巍然赤裸身躯,转身一跃,脚步轻快,就要到叶凛身侧去。只是还未走到,便先听见叶凛吃痛地“嘶”了声。 这会十三正气鼓鼓咬在叶凛小臂,见沅陵怒气冲冲走到近前,吓得一愣,才刚松口,仰起小脸,正欲说些什么。然而沅陵气在头上,又听得叶凛出声,一时也顾不得十三还是小孩心气,出手就劈在人颈后,将人击晕。 叶凛正好声好气劝着十三别闹,怀中人却被沅陵猛地敲晕过去,他惊得先是怔住,而后迅速回神,伸手探了探十三的情况。他低垂着头,神色微动,伸手摸见十三脉象平稳,并无大碍,才拉着沅陵的手去扯自己的袖口,露出那一处淡得几乎看不清的牙印。 “十三只是一时气急,下口不重。”叶凛收回了手,在沅陵自责的神色中一伸手,将十三揽到怀中,叹道:“你不该动手。” 沅陵自知理亏,低低应声,没再反驳。叶凛瞧着她的视线全然落在自己和十三身上,连半点心思都未分给燕巍然,这才撇过头去,在沅陵看不见的角度下勾了勾唇角,而后又换回那副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温和面孔,叹了口气,柔声道:“也罢,是我没能安抚好十三,小陵儿不必自责。你我还是莫要管其他人的事,先将她带回吧。”
第29章 29 叶凛半分音量也未克制,几句话语落在燕巍然耳中清清楚楚。沅陵听着他的话,又甩出一记眼刀,剜了燕巍然一眼。 她眉心紧皱,攥紧双拳,咬咬牙,终究还是未能释然,于是便伸手去摸储物袋,掏出来道金链,再一弹指,将法器射向正趴伏着的燕巍然。 金链触及肌肤,便骤然化成缠身锁链,一圈圈环在燕巍然周身。不出片刻,锁链已缠遍周身,金光一闪,就没入肌肤。除了颈上一道金色项圈,周身都只留有极浅极淡的金色印痕。 金锁生效只在转瞬之间,沅陵只瞥一眼,便转过身去,一手将十三揽在怀中,搭着她脑袋小心倚在自己身上,另一手就去牵叶凛伸来的手。 两人脚步极轻,又有灵力傍身,纵然是踩进一地泥泞,也半点泥污不沾。 雨势陡然大起来,为角亭周边围了细细密密一圈雨帘,远处人一下成了模糊的身影,轻易再看不清了。 燕巍然在泥泞中怔了怔,远远望着那道模糊身影,口中不自觉呢喃叫了声“师姐”。雨水同泪水掺杂在一起,糊得满脸都是,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他才抬起手掌,想抹开眼前模糊一片的水雾,却便被收紧的无形锁链扯动经脉。自内而外的撕裂感疼得他几乎有一瞬以为自己要昏死过去。然而大约是因为沅陵离得越发远了,那些痛感忽地就在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燕巍然轻轻吸气,好容易缓过那一阵痛意,再睁眼去瞧,竭尽全力能望见的地方,也没有了三人的踪影。 他又闭上了眼,只觉得身上半分力气也无,便怔怔待在原地,又停了许久,才慢慢坐起身,挪到临近的一株古柳边上,双手环住曲起的膝盖,圈出小片空间。 雨势大了又小,噼里啪啦落下的雨珠溅起泥点,落在各处。 燕巍然静静坐了许久,才仿佛刚想起似的去摸自己身上的储物袋。他紧抿着唇,一手死死攥着储物袋,自嘲地轻笑了声,混着雨水的泪滴就不受控制地连片滚落。 这储物袋里头存着全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门内素袍,还有些不同用处的粗制伤药。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其实早料到今日出门会遇上什么,只是……只是没想到会遇上个不好惹的混账,连带着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抖露到师姐面前。 燕巍然捏紧袍子,哆嗦着一点点穿上身,才敢伸手去碰自己颈间紧贴着肌肤的金链项圈。他看不见金链上刻的是什么法咒,于是只能笨拙地伸手摸索,一字一句地认。 他认了许久,才认出金链上贴着沅陵亲手打下的锁魂追踪咒。那咒语从来只用在捉妖追敌当中,虽然效果极佳,纵然妖兽魂飞魄散了还能寻得,却因为要写上一千三百个字的法咒,轻易没人使用。 一千三百字,要读这样久。久到这一场初雨都落下尾声,只余葱郁枝叶间稀稀拉拉落下来的积水。 燕巍然倚在树下,静默良久,才又伸着颤抖的指尖,从第一个字开始重认那道法咒。 这回他读得比第一次还慢,生怕认错了哪个字,就误解沅陵的意思。 然而这一千三百字,一字不错,字字诛心。
第30章 30 角亭离渡生门的入口并不近。 然而若是想问渡生门外之事,再没有比此处更适合的待人地方。 金锁禁制明晃晃地勒在颈上,燕巍然伸手扯了扯衣领,将痕迹尽数掩在衣下,才伸手按着身侧的古树枝干,缓缓直起了身。 他身上剩下的灵力已不多,方才除了必不可少的清洁术法,几乎不敢再动用任何。于是对于修士们来说只是转瞬便能到达的千阶距离便成了眼下极难极难得一关。 雨过天凉,连四周的风都带着透骨的冷意。 燕巍然拢紧了衣袍。 他脚步沉沉,一下下踏进湿软泥地之中,却半点不见刚刚的狼狈之态。 被肏熟的身躯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性事早已习惯成自然,纵使是半强迫的性质,也并未带去太多的不适。 燕巍然低垂着眸,破罐子破摔,只苦笑着,竟生出点庆幸。 这一路太过无趣。身上一清闲,心思就不免回想起惦记的事。 师姐的话他向来听一句记一句。起初确实是刻意为之,后来日子久了,习惯成自然,便下意识地能记住她讲的话。 于是蓦地一晃神,脑中就不可遏制地浮现出方才沅陵震怒的模样来。那一句“天下皆知”几乎叫他如坠冰窖,一时连辩驳的力气都失去。 燕巍然太了解沅陵,太清楚师姐不是那般信口雌黄之人。她既说出这话,便十有八九,该是事实如此…… 可怎么会天下皆知呢? 燕巍然紧咬着下唇,只觉得心口处一抽一抽地发疼,浑身就失了力气,于是只能暂且缓下赶路的步伐,小步挪到就近的树下,靠着粗壮树干,仰头轻轻吸气,缓过那一阵痛感。 只要不问,只要不知道,他还可以辩驳,还可以挣扎,还可以抱着最后一丝妄想苟延残喘。 但若是知道了真相呢? 若是真相当真如师姐所说,他已是天下皆知的归元耻辱,到时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燕巍然抬手捂住又涌起泪意的双眸,本想勉强扯出个笑容,讲几句宽慰自己的话,然而最终也只是什么都没能说出。 他只是在原地又默然停驻许久,才再度起身,就迈着麻木的步伐向入门处的通道走去。 渡生门出入用的通道不同,因而燕巍然又向前走了许久,才依稀瞧见几个迎面而来的低阶修士。 他掐着仅剩的灵力,为自己加上一层易容,才敢迎上前去,伸手拦人。 被莫名拦下的修士神色一怔,而后就显出点不耐烦。燕巍然抿了抿唇,却给不出好处,只得避开眼前人的视线,放低姿态,小心道:“冒昧打扰,只是见仙长才从门外归来,想必对门外之事了解更多,因而有一事求问。” 这一番捧高的话术着实说得巧妙,起先还觉得不耐烦的人这下便收敛了姿态,也顺着他的话应声:“那是自然。我这一趟游离遍行二十三州,也可谓阅尽天下事。你尽管问便是。” 燕巍然仰头望向他,长睫轻颤,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那阵恐惧,终于维持出平稳声线。 “我听闻归元宗有位弟子成了渡生门的炉鼎,丢尽师门颜面,可是如此?” 那弟子闻言像是有些诧异,顿了几瞬,才答:“此事在外头都闹得轰轰烈烈,你在门内,竟只是听说吗?” 燕巍然应不出话,一时只觉得神魂俱裂,连借口都找得乱七八糟。 他分明只是做了渡生门的炉鼎,分明得了齐珩生的允诺,也分明悉心守着沅陵的身体状况…… 明明都尽力了,怎么会反倒得了这样一个结局。 他落荒而逃,待再回过神时,却已走得太远,连山门都看不清了。
第31章 31 燕巍然脑中混沌一片,便几乎只靠着深入骨髓的下意识引路。于是兜兜转转,好容易才走回自己房中,只才推门而入,便一下瘫在地上,蜷成一团,环抱着双臂,泣不成声。 他分明是这场浩大笑话的主角,却比任何人都晚一步知晓这场充满恶意与玩味的闹剧。 这一瞬的打击来得太急太猛,猝不及防,一下击碎了他脑中那些关于平淡未来的妄想。 他原以为师姐醒来,这所有的苦痛便会成为他烂在肚腹之中的秘密,无人知晓。 然而现在,他却成了天下人都津津乐道的笑料。 是他丢尽归元宗的颜面,害所有人蒙羞。难怪师姐这样这样恨他。 燕巍然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想救师姐,却偏偏叫师姐生了厌。 只这一瞬,他忽地又生出死志。这一回的念想远比先前更强烈,几乎催动他当下就去自我了断。 于是燕巍然思绪恍惚,就想起齐珩生叮嘱过的禁制来。 渡生门对于弟子出入本就管制极严,更遑论掌门闭关期间。 出口前的山道崎岖,魇兽环伺,若是想偷溜出师门,稍有不慎,心性动摇,便会跌入魇兽所化之境,迷失其间,直至魂飞魄散。 魇兽所化之境,世称魇境,能照见人心最深处渴望。这堪称完满的黄粱一梦,最难脱出。 然而就是这般旁人避之不及的魇境,此刻竟成了燕巍然为自己所选的归宿。 他是不想活了,可他到底对不起太多人,纵然要死,也该把欠下的人情先还个干净。 于是这般想着,燕巍然便又稍稍定了心神,而后伸手摁在眼尾,将湿意晕开,才猛地起身,踉跄摸索,颤抖着去翻找自己的藏柜。 柜中的事物不多,零星散着一排丹药,却都只是中下等的粗劣品质。先前这里倒是胡乱塞着一堆渡生门弟子塞来的好坏丹药,只是但凡能与“上品”沾点边的,上回都叫他一股脑塞给叶凛了。 丹药边上叠得整齐的一堆道袍洗得太勤,勒口边上依稀已泛出白色,明显可见主人的窘迫。 燕巍然有些失神地盯着这一堆堪称破烂的物件看了许久,才伸手合上柜门,转身又去翻床头暗格里藏着的灵石。 却也只剩零星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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