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士的簇拥下,顾昔潮解去了护甲,赤着健壮大臂,抓了一把雪水,洗涤一身血气。 十余个刺客围攻顾昔潮,就算近了他的身,也不过只划了他一刀。大魏战神,并非虚名。 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京都前呼后拥的顾大将军,在北疆连亲兵都不过寥寥几人,还沦落到单枪匹马,为人刺杀的境地,哪里还有当年叱咤风云的样子。 看着这般落魄的顾昔潮,沈今鸾心觉畅快无比,嘲讽的目光飘忽起来,不经意撞进了他暗沉沉的视线里。 顾昔潮似有所感,回眸朝喜轿看了一眼,很快用氅衣掩住了裸露的大臂,大步离去。 他扫视了一圈地上尸体后,散漫的眸光陡然泛起一丝戾色: “少了一人。” 语调轻浅,状若雷霆。所有人神色一变,整齐地跪下。 顾昔潮目光所及,压得所有人额头陷进雪里,不敢抬首。 密林之中,忽有一阵异动,光怪陆离的树枝在寒风中微微震动。 顾昔潮铁腕一动,悬于腰际的雁翎刀蓦地出鞘,向背后的枯树刺去。 那头传来一声惨叫。领头的大胡子军士立马带着手下在四处搜查一番,捉住密林中逃窜的几人扔到了顾昔潮面前: “将军,那人没找到……这些人全都抓来了。” 喜丧队伍里的轿夫,喜婆还有抬棺人,在雪地里蜷缩一处,瑟瑟发抖,怕得不敢吭声。 “别,别杀我们……” 一个道士模样的男子连滚带爬走了出来,掰正头顶被刀刺中的道帽,结结巴巴道: “在、在下蓟县赵羡,道号敬山道人。多有打扰贵人尊驾,对、对不住……” 大胡子军士指着那被破开的棺椁,厉声问道: “你等在此装神弄鬼,是在故意私藏逃犯?” “逃犯?我们没见着什么逃犯啊!”道士赵羡抖如筛糠,跪倒下来,道:“大人们有所不知,此地有鬼相公作怪,我们也是被逼无奈……” 一听到“鬼相公”的名号,有几名军士神色骤变,两两对视一眼。大胡子面上腾起厉色,刀柄一震,呵斥道: “什么鬼相公,还不从实招来?” 赵羡叹口气,继续道: “这事啊,还要从十多年前说起,我们县有人在崤山里头挖到了一具不成形的枯骨,就从此惊扰了那鬼相公。听说,他生前有一心上人,可还没娶亲,人就死在了崤山里头,未婚妻还远嫁他人,因此他怨气极重。前几年还好,鬼相公只是偶尔作祟,县里只要供着些香火给他便可安然无事。” “可不知为何,就在十年前,鬼相公突然怨气大作,一连杀了很多人。有人被他害得失足跌落山崖摔死,有人夜半行路当街横死,还有人办喜事事,结果新娘杀了新郎……” “于是,宗族长老找上我,想给鬼相公操办阴婚,令他心愿得偿,便不再作恶。于是,县里每年都会找一女子的阴魄,与之配个阴婚,只为息事宁人……” “啪嗒”一声。 顾昔潮不言不语,竟生生拧断了掌中一截粗枝。 一提到今日阴婚之事,他的面容就变得犹为森冷。众军士察觉他微妙的变化,大气不敢出。 赵羡说完旧事,低头抹一把汗,蓦然看到满地尸首血迹,顿时吓得跌坐在地。他浑身发起了抖,指着半空,大叫道: “见血了……怎么见血了?鬼相公的红白喜丧怎么能见血啊?” “这、这毁了鬼相公的亲事,鬼相公发怒了,要来找我们报仇的啊!” 寒风呼号,大雪纷纷扬扬,他凄切的回音在空荡荡的密林里,显得犹为渗人。 身处诡异的红白双幡之间,面前是空荡荡的喜轿和棺椁,军士们反复握了握手中长刀,凝重的神色中流露出几分惊惧之色。 “这道士不怀好意,顾大将军不严惩么?” 半空中传来一声轻笑。 大红喜轿停于皑皑白雪之中,里头的纸人新娘,形单影只,诡异又凄凉。 一直在看戏的沈今鸾眯了眯眼,随口道了一句。 在场军士自是无人听见,唯有顾昔潮微微颔首,示意亲卫: “此人私藏逃犯,带走审问。” 一众带刀甲兵一把抓着张羡的道袍领子,强行将人绑起来。 到底身居高位久了,沈今鸾冷笑一声,颐指气使地道: “这倒是僭越犯上,是大不敬,必要将他五马分尸才好!” 顾昔潮摇头道: “未及审讯,不可草菅人命。” 正在将道士五花大绑的甲兵听到他的命令,茫然抬头,又将那人脖颈上的绳结松开了一些,只绑了双手。 “你以为就这么完了啊?这冥婚没结束呢!”那道士面色骇人,虚虚指了指顾昔潮和他身后的亲兵,大叫道,“你、你们,快跑吧,鬼相公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又面朝着喜轿里的纸人,厉声道: “鬼相公定会再来找你的,你逃不掉了!” 生前为了复仇被迫嫁给元泓,死后成了孤魂野鬼还不得安生,不仅遇到顾昔潮这尊煞神,还被来路不明的鬼相公给盯上,配成阴婚。 纸人里的沈今鸾又惊又气,魂魄发抖,一抬眸,却撞见了一道黑沉沉的眸光。 那头的顾昔潮顺着赵羡的视线,也缓缓地望向了纸人,鸦黑睫毛下藏匿的目光,看似懒散轻浅,实则意味深长。 一种来自死敌的威胁感幽然而生,沈今鸾醒过神来,下意识就想跑,可魂魄太过虚弱,纸人一晃,又跌进了雪地里。 男人已提步朝喜轿走来,乌靿靴踏在雪地上,发出震荡心神的响声。 他一步一步行至卧倒的纸人跟前,停下脚步,忽然一撩袍裾,屈膝半跪下来,像极了昔日金銮殿前,他朝她行礼的姿态。 沈今鸾愣在了原地,看到他伸出手来,瘦长的手指骨茧凸出,拂过她透明的魂魄,一把环住了纸人的肩头。 接着,劲臂一收,竟单手将轻飘飘的纸人提起来,带离了喜轿,揽在了身侧。 沈今鸾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迫依偎上了男人劲瘦的腰侧。 冰冷的蹀躞革带硌得她纸皮发紧,但男人炙热的体温,却透过单薄的纸皮,一寸一寸渗入她封印的魂魄。
第03章 灵位 沈今鸾生前好歹也是堂堂中宫皇后,困在这破纸人里不说,还被男人就这样提了起来,成何体统。 更何况,这人竟还是她此生最痛恨的顾昔潮。 宿敌相见,分外眼红,遑论还身体相触。她恼羞成怒,魂魄在纸人里肆意挣扎,张牙舞爪。 下一瞬,纸糊木造的喜轿轰然倒下,支架在雪地里崩开四散。方才打斗之时,喜轿已从中间断开,此时彻底破裂坍塌。 纸人被抱出喜轿,幸免于难,完好无损。 沈今鸾悄悄停止了挣扎,看过去,顾昔潮浓黑的眉眼被白霜映得冷淡疏离,微带嫌意。 喜轿所压过的雪地里,赫然出现几道被积雪掩盖的脚印。 顾昔潮的亲兵一见到那脚印,纷纷握紧了佩刀,大胡子军士面露惊色,问道: “将军,那罪人不会是已逃出关,往云州去了?” 男人沉默不语,眺望天际。 一听到“云州”二字,沈今鸾的神色霎时变了。 她追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茫茫雪雾之下,灰暗天穹所笼罩之处,一座城池的轮廓若隐若现,气势磅礴。 那便是云州了。 永淳十九年,沈氏麾下的北疆军惨败,不仅三万英魂埋骨他乡,大魏还自此痛失边境重镇云州。 最疼爱她的阿爹,大哥和二哥,她所有的至亲至爱,全都战死在了云州。这么多年来,连一寸尸骨都未寻到。 若非当年世家故意不驰援北疆军,又怎会落到今日之局? 沈今鸾目露愤意,死死瞪着身旁的男人,像是要在他身上戳个窟窿。 如同能感应她的视线,顾昔潮向纸人扫过来一眼,苍色的下颚紧绷着,复又望向了云州的方向。 那眼神,幽深得宛若荒芜。又好似有火星子在荒芜里翻腾,燃烧。良久,他摩挲着刀柄,淡淡地道: “此地荒原百里,他徒步到不了云州。” 大胡子军士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 “将军英明!那人敢去云州,必冻死半途。他定是逃回蓟县去了,我们追!” 一行人快马加鞭,策马飞驰于荒原夜色,马蹄所踏,扬起千堆积雪。 蓟县地处边陲,附近多山,雪比其余地方更加深厚。马腿陷入积雪里再难前进,嘶鸣不已。狂风将众人的氅衣斗篷吹得翻卷。 顾昔潮一行人隐匿行踪,悄无声息地潜入蓟县,也不大张旗鼓开始搜捕那名逃犯,也不去军驿歇息,而是指明要去那道士家中。 赵羡这大宅子像是赵家祖传下来的,年久失修,半边都被积雪压塌了,房门上用一块破帘子遮了一半,还冷飕飕地漏风。 门前还悬着一盏破洞的白灯笼,未燃灯火,看起来阴森森的。 顾昔潮一身雪意,手提纸人,疾步踏入赵氏祖宅后,将人纸人放在了正堂中唯一一把缺了一角的太师椅上。 他的一众亲兵跟在他身后,见他那诡异的纸人,窃窃私语道: “将军为何不在蓟县继续搜寻那逃犯,反倒来管民间阴婚这等邪门事?一到这破地,我瘆得慌……” 大胡子军士听见了,劈头盖脸斥道: “你懂什么?那逃犯向来狡猾多诈,冒然出动只会打草惊蛇。鬼相公一事,时机太过巧合,必有蹊跷。将军来此,定有他的道理!” 众人连连点头称是。 赵羡被数柄刀抵着背,被迫撩开破布进门,哆嗦着燃起了一盏油灯。 室内亮堂起来,他再回头看,这块并不宽敞的地方已密密麻麻站满了巡视的军士,凶神恶煞,似是要将他的祖宅翻个底朝天。 赵羡叫苦不迭,忽闻一声: “敬,山,道,人?” 赵羡浑身一僵,双腿打颤停下脚步,硬生生被长绳拖拽了数丈,才看到太师椅上的纸人,歪斜着身,没有眼珠子的双目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这般害我?” 赵羡吓得魂不附体,身体伏地,就差磕头了: “这位姑、姑娘,我当时一看你这孤魂野鬼,不日就会魂飞魄散的。这纸人可以将你的魂魄聚拢起来,封存在内可以暂时不消散……” “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救魂之恩了?”沈今鸾掸了掸衣裾,冷笑道,“我是死了,又不是傻了。你分明就是要将我配给什么鬼相公吧。” 赵羡哭丧着脸,道: “我、我真是迫不得已。我救下你后不久,蓟县正缺女子魂魄给鬼相公作配,你这八字命格与鬼相公甚是相合,就想请你镇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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