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 那盏缥缈的孤灯转瞬已至,柔黄的光晕所照之处,围绕在她周身的漫天阴云在弹指间隐入晦色之中。 来人高大修长的人影疾步至她身边,深沉夜华作袍,如练月色勾边,英姿勃发,孤傲清冷。 男人熟悉的气息扑洒在她身上,急促且炙热,却不难受。那身熟悉的氅衣如常展开,将纸人包裹起来。 她好似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沈今鸾睁开眼,一眼看到的,是顾昔潮沉毅的脸,幽深的眼。 他是一直没走,还是去而复返。 她眸光低垂,落在他襟口处,看到了一支藏在怀中的那一支短箫。久经岁月,上面鸾凤的纹路磨淡了些许,箫身却锃亮如新,像是时时擦拭。 没想到,这一支短箫,他还一直带在身上。 幸好他带着。 她全然忘却了身处何地,是何身份,身旁是何人,心头只挂念着二哥的魂魄,虚弱地朝他道: “顾昔潮,我二哥……箫……” 他从怀中取出了短箫,置于掌心,递到她面前。 沈今鸾抬袖,摧动阴风,气息在短箫之中流转开去,一曲温和而悠远的小调缓缓在空中蔓延开去。 这首北疆的小调,是他们早逝的娘亲常常吹奏,兄妹三人,从小听到大,都极为熟悉。 孤身入京之后,她和顾昔潮少时相伴,也曾以短箫相赠,将曲子教给过他,作为深情厚谊的见证。后来,北疆那一场巨变之后,她再没见过这支短箫,也不曾听过这首小调了。 可惜,此刻她的气息十分微弱,很快耗尽了气力,再也摧动不了风,那曲声便渐悄了下去。她无力地微阖着眼。 只片刻,那曲子又响了起来。 她睁眼,看到顾昔潮已吹起了短箫。曲调哀而不伤,如流水铮铮淙淙。熟练地浑然天成。那么多年了,他竟分毫未有忘却。 如泣如诉的音律,似乎唤起了谁人共同的久远记忆。渐渐地,浓雾淡了下去,鬼气不再如刀割一般侵蚀着她。 沈今鸾看到二哥的影子停留下来,朝她望过来。他眼中灼灼的怨怒之火平息下来,神志像是恢复了为人时的清明。 “小十一,”那一缕破碎的魂魄来到她身边,如幼时一般唤她,声音悬浮,却字字有力,“我们力战至最后一刻,从来不曾叛国。” 沈今鸾茫然不解,着急地大喊: “沈氏当然没有叛国!阿爹阿兄是大魏功臣良将,名垂青史!” 她入宫为后,苦心孤诣维护沈氏声名,在她生前力挽狂澜之下,沈氏一族彪炳千秋,北疆军万世传颂。 可她的二哥只是看着她,目光悲恸,而后摇了摇头,悠长地叹了一声,飘然远去。 沈今鸾追上去,疾声问道: “二哥,你为什么会在崤山?阿爹大哥的尸骨在何处?” 远处传来的回应比雷音更加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羌人!……” 此语一出,她骤然感到身旁似是有无穷无尽的怨气,如浓烈的潮水一般再度涌向了她。 茫茫夜空之中,乍然劈下一道道惊雷。 汹涌的怨气直达穹窿,似是惊扰了神明,一时间电闪雷鸣,如山崩地裂,天穹倾塌,宇宙洪荒,尽数摧毁。 一道闪电当头劈下,银光闪过,她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二哥,黑雾弥漫的魂魄被电光击中了一般,破碎开去。 “小十一……”他最后唤了她一声,抬起越来越透明的手,想要轻刮她的鼻尖。 一如从前。 将要触碰之时,那苍白的手指在她面前,如灰烬一般,扬散了。 “二哥!” 沈今鸾崩溃地看着沈霆舟的魂魄灰飞烟灭,消散于天地之间。 “别过去。”顾昔潮的身影疾奔过来,炙热的胸膛将她护在氅衣里,盖住了她。 下一瞬,又有一道天雷劈下,在他们身边轰然炸响。 …… 氅衣散开的时候,天地之间的黑雾全然消散了。星月清朗,夜穹明澈,唯余她凄厉的哀鸣回荡在枯寂的天地,久久不绝。 沈今鸾再也没了力气,纸人跌倒在雪里,纤薄纸皮逶迤在地。 从前阴阳相隔,最常入她的梦的,是少时明朗开怀的二哥。今夕再见之时,他魂魄黯淡无光,转瞬就灰飞烟灭了。 她的二哥就是鬼相公。鬼相公死了十多年,二哥也已……死了十多年了么? 淳平十九年的云州惨败,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吗? 巨大的空茫袭来,她不禁喃喃自语道: “那我究竟死了多久了?” “十年。” 笃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而今,已是承平十五年。”顾昔潮的声音比夜色更沉,鬓边那一缕白发幽然拂动: “皇后娘娘,已死了十年。” 一语道破。 十年生死,沧海桑田,雨霁为云,雪化成河,春山桃开,瞬间花落……十年光阴,弹指灰飞,如一道利箭飞逝而过,亦如利箭狠狠地刺穿她的胸膛。 所以,她的魂魄在世间已是游荡了十年,阴寿将尽,才会即将魂飞魄散;所以,赵羡和蓟县诸人早已不知大魏皇后的名讳;所以,顾昔潮已生了白发…… 唯独她,还留在十年前,仍心念着父兄的遗骨是否安葬,北疆的亡灵是否安息。 四野阒寂,连风声都幽不可闻。 时光不再回头,而被长留在光阴罅隙里的沈今鸾蓦然回首,身后只有顾昔潮一人。 她回过神来,低头苦笑了一声,轻轻地道: “我终于明白,为何我阿爹大哥战死云州,而二哥会死在云州和朔州之间的崤山。” 听到此言,顾昔潮五指缓缓蜷起,攥入掌心,臂上青筋隐隐伏动。 行军打仗半生,云州崤山往来百次,他又怎会看不透。 “是要他去求援。”他回道。 她摇了摇头,道: “阿爹和大哥在云州深陷敌阵,定是已预料到了死局。他们让二哥去朔州求援,其实早已不作他想,只是想让我二哥活命。沈氏儿郎,总有一人要活下来……” “二郎,你速回朔州求世家增援。我们就在此地等你回来。”她模仿着父兄的语气,又加重几分,厉声道,“军令如山,你敢不从?” 她闭了眼,声音因哽咽而断断续续: “若非以搬救兵为名,我二哥是绝对不肯抛下大哥阿爹一个人逃走的。” 她望着那片甲胄上一个个凹陷的窟窿,如同凝视深渊。密密麻麻,都是箭镞的痕迹,都曾深深刺入她二哥的血肉里,断骨裂筋。 “从云州到崤山,二哥中了那么多的箭,还奔了那么多里路。他想要去求救,可是还是死在距离蓟县十里之外的崤山里。” 她无形的手一一拂过那些幽深的箭孔,仿佛看到当年插满箭杆的甲胄,能听到二哥血肉分离的撕声,和中箭时发出的闷响。 不知最后哪一支命中了要害,令他就此倒了下去,再也没能起来。 沈今鸾喉头哽住,只空洞的目光里,渐渐燃起了炽盛的悲与怨: “当时,如果你顾家有人来救,哪怕只有一小队兵马……” 她那个勇敢天真的二哥或许就不会死在崤山里头。断箭为碑,旧衣为棺,残雪为冢。 “没有如果。” 顾昔潮漆黑的眼眸里目光微动,像是夜色下的微澜。他语气漠然,道: “而今已是承平十五年,当年之事,青史成灰。你死后既为魂魄,理应去投胎往生,早日转世为人。” 他的声音沉肃有力,让人无端觉得是发自内心。 沈今鸾喉间一滞。 上一回在赵氏祖宅,她装神弄鬼被他识破,他也是劝她早日去往生,不要流连人间。 她一缕孤魂残留人间整整十年,无人在意她生死,最是亲近之人害她成了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却唯独顾昔潮这十年未见的旧日死敌,想要她早日往生,转世为人。 无名的哀恸之中,她心底尚有一丝难言的愤慨,如枯草生火,在心底无声无息地烧了起来。 “早日转世为人?”沈今鸾一字字重复他的话,忽然笑了,“你以为,我不想早日转世为人?” 一刹那,纸人一身纸皮猛烈地狂飞而起,突然涌起的强大鬼气令她透明的魂魄径直穿透了纸人,现出了魂体。 魂魄周身,雾霭浓重,地上的纸钱四散开去。 沈今鸾身着死时那血迹斑斑的寡白罗衣,未绾的青丝飞扬散落,幽然浮现于雾中,凄艳又诡谲。 她一步一步飘荡至他面前,衣袖上斑白的血痕拂过他拄地的刀锋: “当年,是你顾家作壁上观,不肯驰援,害我父兄战死云州,死不见尸骨,令我死不瞑目!” “如今,你竟还想让我心安理得地忘却前尘,早日转世为人?” 她无光的眼盯着他,冷笑道: “顾昔潮,你不觉得,这话太过可笑了么?” 风声大作有如鬼嚎,哑涩地回荡在上空。风中,男人鬓角一绺白发吹落又扬起。 顾昔潮望着半空中飘荡的魂魄,黯淡的双眸腾起一丝戾气: “方才,你二哥魂魄灰飞烟灭,你已亲眼所见。你既为残魂,不去往生,难道要像他一样消散于天地之间吗?” 这一回,是沈今鸾不说话了。 顾昔潮薄唇轻扯,悍然拔刀,撼动一地积雪飞溅。他忽提了声量,重重地道: “你若不愿,我便请来天下道士为你作法超度。一个赵羡不行,我便请十个百个千万个,直到你不得不去往生为止!” 听他这番狠话,沈今鸾一怔。这样子的气魄,他似乎还是当年锋芒毕露,气吞山河的顾九郎。 可从前那个不信鬼神的顾昔潮,如今竟要不择手段要为她超度。 看着他这副难得霸烈的模样,她觉得好笑,却着实笑不出来。不仅笑不出来,甚至还有落泪的涩意。 沈今鸾看着他,平静地道: “顾昔潮,你就算请遍全天下的道士来为我超度,我都往不了生了。” 在他沉沉的目光里,她望向远处,淡然地道: “你难道忘了孟茹,忘了那十九命无辜惨死的女子?我们这样的孤魂,执念深重,无法往生。” 阴风拂过,男人掩在白发下的那双眼,似要灼烧起来: “你当如何?继续找我报仇,杀了我,再杀光天下顾家人报仇么?” 她身后狂涌的长发慢慢地落下来,静止在她纤薄的后背。她叹一口气,心绪渐收,云淡风轻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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