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远阔万里,同一轮皓月升至中天,遥隔生死,当年洛水对峙的沈今鸾与顾昔潮又相对而立。 再闻他这一声“参见”,他依旧连微微屈身的动作都没有。和当初在洛水池畔一样,只是静静立着,不减昔日的俊朗。 可当年权倾天下的狂傲将军,乌发凌乱,朝看青丝暮成白发,散落的银丝掩住了如刻风霜的侧脸。方经历过一场生死血战,一身浴血,如地狱归来。虽是活人,却更像是恶鬼。 而昔日凤鸾座上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成了孤魂野鬼,流离失所,靠一个破烂纸人苟延残喘。 殊途却也同归。 如此,昔日宿敌正式相见,她也不算落了下风。 沈今鸾坐在喜轿顶上,敛了敛衣袖,从容坦荡,俯视眼底下的男人: “顾大将军,别来无恙。” 无垠的夜穹之下,雾气氤氲,纸钱挥洒,而顾昔潮只是微微仰首望着她,一动不动,半晌无言。 沈今鸾便径直问道: “你究竟是何时开始认出我的?” “那一日,我追捕逃犯,路遇一场喜丧,见轿中藏着一位故人。” 他声音徐徐,却一语惊动了沈今鸾的心魄。 她眼眸微微一虚,掩住目光中的愕然,淡淡道: “你竟然从一开始就认出了我。” 原来,顾昔潮所有古怪的反应早就有迹可循。 他对她似是而非的回应,对她身份的反复试探,还有盘桓在纸人身上若有若无的目光……只为了等她自己承认,露出真实面目。 她的每一步算计,在他眼里,都是昭然若揭的破绽。 可赵羡不是说,活人见鬼只有万分之一的机缘,为什么其他人都看不到,唯有顾昔潮偏偏能见她的魂魄? 一时,恼怒,不甘,羞愤,诸多复杂的情绪凝于心头,她冷哼道: “顾大将军既认出了我,却故作视而不见,究竟是何居心?” 冷寂之中,她看到一缕白茫茫的烟气从他口中呼出。顾昔潮似是轻叹了一声,而后开口,声音幽茫: “臣原以为,是夜里发梦。” 他语调平常且冷静,不见丝毫调笑之意,可沈今鸾闻言,反倒冷笑着再讽道: “难道说,我常入将军的梦么?” 顾昔潮没有回答,只是望向满地霜雪,久久不语,眸光暗沉如渊。 十年前,他的探子自京都回到北疆,报“皇后病重幽禁”,他以为又是她算计他的阴诡伎俩,但仍是心念一动,费尽心力送去了一枝春山桃。 后来,再收到那张白纸黑字的邸报已是她死后三月,上书“皇后沈氏薨逝”六个大字,他还以为是在做梦。 只要梦醒了,她仍然会活蹦乱跳地起来,再来和他斗一回。 后来,他花了整整十年,风霜刻骨,才清醒过来,自己原来一直是在自欺欺人。天底下哪有这般漫长又沉痛的梦。 以致于十年之后,亲眼见到她的魂魄,他仍以为是她又入了梦中。 十年生死,幻梦一场。 漫目纸钱犹如萎败的花瓣在二人之间缓缓飘落,融入深厚的积雪之中。 沈今鸾同他一道,望着满目积雪上的新血,唇角一勾,忽然轻笑道: “我若是真能入你梦中,大概只会先屠尽你顾家人,再杀了你来泄愤。” 此语虽仍在谈笑,可叙旧之意早已悄然过去。 顾昔潮回首,望了一眼整片崖边,一众至亲的尸体死相惨烈。他手里握着的刀柄一一指向四周的血迹,问道: “人,全是你杀的?” 霜雪映照使得纸人一身红嫁衣泛着惨白的光。沈今鸾敛了敛袖口,遮不去衣上触目惊心的血痕,不悦地蹙了蹙眉。 她苍白的笑容故意流露出几分俏丽,几分讥讽: “死在我手里的顾家人,还少吗?” 顾昔潮垂下的五指缓缓紧握成拳。 自她登上后位的那一年起,凡是当年在云州参战的顾家人都被她杀尽了,无论老少,一个都没有放过。 起初,是顾家的陇山军中,将士接二连三地以各种古怪的罪名下了诏狱。等他查明,赶去地牢之时,只剩下最后一个“尸人”还未气绝。 他犹然记得,那人本是他出了三服的远房堂哥,在诏狱里一身腥臭的血迹未干,已完全没了人样,气若游丝,仍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他: “北疆军覆灭,沈氏一门战死,那沈氏女早就将整个顾家视作仇敌。如今她上了位,只要是当年去过云州的顾家人,就罗织罪名,不留一个活口。” “九郎,你不能心慈手软,你若不杀她,她就定会来杀你。” 最后,男人痛得身躯扭成麻绳一般,求他道: “九郎,你给我个痛快罢……” 他闭了眼,一刀终结了那个“尸人”所有的痛楚。 鲜血汩汩流过,他呆立地牢,凝视着脚下的血河,直至干涸之后,凝成心底一道挥之不去的疤痕。 自此开启了他和她为了家族相争的年岁。 时隔多年,顾昔潮又凝视着同样遍地的血污,箭袖里的手攥紧了刀柄,青筋分明。 她似是注意到他紧握刀柄的手,轻笑了一声。 “怎么,接下来,你还想为他们报仇么?” 她巧笑倩兮的神色骤然变得阴冷无比,轻声道: “难道,顾大将军还想再杀我一回吗?” “这一回,是再下毒杀我,还是用你手里的刀,一刀毙命?” 她的魂魄颤动不已,透出了纸人的边缘,俯下身来,对着他低语道: “可我都已经死了……死了呀……” 她重复着“死”字,面上作出一丝委屈的笑意,低垂的唇甚至凑近了他额鬓的银丝。 顾昔潮退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皱眉道: “皇后娘娘,这是何意?” “呵,”沈今鸾把头偏去一侧,“顾大将军趁我病重失势,买通了我的医官,在我每日必饮的汤药之中下了毒。” “就因我当年一念之仁,没将你赶尽杀绝,最后竟死于你手……” 她没有说下去,只觉胸前剧烈地起伏,一股怨气直冲天灵,纸皮哗啦直响。 顾昔潮面沉如水,唇色青白,双眸忽地抬起,直直望向她: “娘娘以为,是我杀的你?” “顾大将军竟还会敢做不敢认么?”沈今鸾摇了摇头,哼道,“我真是看错了你了。”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他嘴角牵动了一下,脸色竟比夜色更为阴沉。 “娘娘口口声声说我下毒,有何证据?” 他蓦地朝她走近一步,沈今鸾不由往后退一步,纸人摇摇欲坠。 男人强大的威压直逼纸人,沈今鸾既是惊异又是震怒。 “证据?”她冷笑道,“你杀我,还需证据么?难道就因我死后无证据,你就想把毒杀一事推得一干二净?顾大将军,你是当我做了鬼,便愚昧好欺吗?” 纸人气得发颤,略一失衡,从轿顶倒向雪地的时候,一只劲臂将她稳稳扶住,一触即离。 “既无证据,那么臣,不妨为娘娘回忆一番。” 顾昔潮声色冰冷如霜,唯独握住纸人的手尚有一丝温热: “你可还记得孟茹,被丈夫毒杀的那位娘子。” “她是中毒而死,一身尸斑呈鲜红色,皮肤大片青紫,四肢僵硬,几不可动。” 沈今鸾回忆起在周家见到的孟茹的魂魄,还有下葬时她的尸体。 无论是魂魄还是尸体,她身上的尸斑泛着鲜红色,露出的手臂僵直垂落,尤其身子沉沉的,飘动困难,更不能像她这般自如。 她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她的魂魄苍白无色,不见青紫,显然和孟茹的死相全然不一样。 难道,她真的不是被那一碗药毒死的?顾昔潮没对她下手? 沈今鸾冷静下来,瞥了一眼身旁冷眼相望的男人。 难得在他这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到一丝难言的愤意。 当年,顾昔潮中了她的毒计,远去北疆,自此杳无音讯,顾氏党羽尽散,早在宫中掀不起风浪。安插人在她身边下毒的可能,微乎其微。 况且,顾昔潮虽然杀人如麻,但行事素来光明磊落。以他的为人,就算他真毒杀了她,此刻见到她逼问,只会以胜者姿态大方承认,更不屑于对她一缕孤魂这般扯谎。 “臣与娘娘为敌多年,当初,臣并非全无机会。” 顾昔潮的声音静如死水,道: “若真要动手,我必是在朝堂之上,光明正大地置你于死地。” 此一句唤起了沈今鸾久违的记忆。 当年沈顾二家朝堂相争,动魄惊心,曾被顾氏一党压制的苦痛卷土重来。 而此时此刻,她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顾昔潮已是穷途落魄。尤其,她注意到,他的面庞血色全无,隐在袖下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不禁扬了扬唇角。 这一回,她手里可是有唯一的解药,可拿捏顾昔潮的命门。 “顾大将军莫要动气,免得气急攻心,毒性又要发作了。” 沈今鸾笑意盈盈,满是正气地道: “能给你解毒的那个人我方才已经帮你杀了。” 顾昔潮抬眸,目中讽意昭然: “你这一路是早就算计好了。十年不见,我未杀你,皇后娘娘仍是想要杀我么?” “既是误会一场。”她轻抚了一下鬓发,扬眉道,“我自然也不忍看着将军毒发受苦。” 纸人飘动的袖口一触及他泛青的唇角。顾昔潮猛然侧身避开,微一趔趄,屈膝以雁翎刀拄地才勉强维持身形。 沈今鸾收了手,神情自若地道: “我杀人前,可是好好审问了一番,才得知解毒的秘方。” “这天底下,如今就我知道如何解毒。我愿不计前嫌救你一命,只要你肯帮我一个小忙。” 说来可笑,他的至亲千方百计给他下的剧毒,到头来却只有她这一仇家来解。顾昔潮的境遇,与她也是半斤八两。 只见男人眉峰稍动,掌心缓缓摇动着手下的雁翎刀,虚了虚眼,嘲弄一般地道: “娘娘这是威胁我?” “我不过是想和将军谈个交易。” 她可不能直接告诉他,解药就藏在她纸人的袖中。她一孤魂势单力薄,面对顾昔潮只能智取,不可硬来。 沈今鸾立在崖口,望向雪夜北疆辽阔的天地,又转而看向顾昔潮,眼中烟波浩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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