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中元节,她明明怕得要一夜开着灯才能入睡,却也还是怕他被打,闭着眼追了一整条街。最后被嬷嬷拎回去的时候,还拼命朝暗处的他摆手,让他快走,可别再被发现了。 想起那场景,顾昔潮低着头,扯动嘴角,笑了笑。 看着一缕笑意涌上他沉黑的眉眼,沈今鸾一怔,垂下了眼。 顾昔潮不笑的时候,整个人老成阴郁,加之鬓边那一缕白发,让人忘记他还是如此年轻。 可笑起来,他好似还是十年前,那个会趴在墙头招手,唤她出门玩耍的少年。 十多年之后,异族蛮荒之地,找不到出路的坟地,尽是不可知的杀机。她倚靠在他身旁,却说起了针锋相对的十年里,从不曾谈及的旧事,一人一鬼相依为命。 沈今鸾揉了揉眼,好像眼睛里飞进沙子了,酸涩得很。 这一处古墓群地处半坡,群木环绕,地表偶见风化,露出胡杨制成的棺木。自大魏人入主中原,游牧的羌人自北向南徙居北疆,历经数年汉化,丧葬之俗从汉,以棺木下葬,所葬之地立有石刻作为墓碑,刻记人名和生卒之年。 羌人视死生之事为大,哪怕活着不曾留下只字片语,死后也会为同族之人埋葬立碑。 石刻风剥雨蚀,羌文字迹漫漶不清。顾昔潮一座一座地找寻,始终不见分毫刻有“弥丽娜”的墓碑。 无尽黑暗里,沈今鸾躲在氅衣里,看着男人沿着尸骨铺就得路信步而往,寒风吹透红袍。 “我、歇息片刻。” 顾昔潮立住,声音掺了点寒风,有些发颤。 她抬眸看过去,他背倚身旁一块墓碑,扯下浸湿的绷带,抓了一把地上的草木灰,按在伤口上。 是臂上的旧伤又裂开了,包扎的绷带又溢出了乌血,绛红一片。 覆在氅衣里的沈今鸾心中一动,纸人袖中那一颗药丸开始滚来滚去,最终任由它滚入氅衣的暗袋里。 “若是害怕,躲我身后。” 似是察觉到她的动静,男人垂眸,面容沉毅,声音柔和。 沈今鸾抬眼望去,坟地的尽头,沉沉地立着一处大帐。遥遥望去,竟像是坟地里最是庞然的墓碑,陡然出现在夜幕之下。 那帐子支离破碎,摇摇欲坠,不知有多少年头无人居住了。 顾昔潮伸出手,想要掀开帘门之时,里头涌起一阵风,帘门自然地吹开了,如同邀约。 入帐后举目四望,这个大帐像是大开喜宴之所,头顶有两座数十枝一圈的烛台,两排胡桌上还有倾倒的酒盏,发黑的银器,蒙尘的毡毯。 仿佛可见昔日数百支烛火熊熊燃烧,数百人觥筹交错的盛景。 只是流光溢彩的珠帘而今结满蛛网。密密匝匝的蛛丝在半空中蜿蜒而去,在尽头处连成一片,牢牢地缚住了一整块东西。 那里,有一道巨大的帘幕高悬蛛网之中,庞然的阴影笼罩了整座帐子。 火光凑近了看,才见那帘幕透着暗红色,不知是原本装饰的喜绸,还是溅起大片干涸的血污。 帐子在黑暗中看起来一望无际,不时有腐烂腥恶的气息迎面而来。 脚下也尽是密密麻麻的白骨。 “门外的尸骨,有些年头了。里面的这些,有些死了不足一月。” 帘幕被风鼓动,如水波一般荡开。翻涌的幕布之间,竟隐隐浮现出一具身躯的轮廓来,从头到脚,突然动了起来。像是有人被困在帘幕背后不断挣扎的映像。 既像是一场喜宴,又像是一处祭奠。 身侧忽涌起一阵狂风,帐子之间静止的银饰骤然发出剧烈相撞的“叮叮”声,连绵成片,越来越密集。 蛛网陡然断裂飘散,帘幕背后的黑雾席卷而来,一瞬间淹没了火折子微弱的光。 顾昔潮侧身回避,一道光亮闪烁一下,落在地上。原来是他身动之时,革带里阿伊勃的抹额掉落在地。 抹额上珍珠的光湮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如同一点星子虚弱地亮着。 周遭银饰的撞击声却在这时静了下来,帘幕也停止了翻涌,风平浪静。顷刻间一点声息都无。 顾昔潮拾起了抹额,握在手心。 “叮铃,叮铃——” 死寂之中,蓦然响起细碎却清脆的声响。 像是什么东西身上悬着几道银链,走动间作响,正朝他们走过来。 成团的黑雾渐渐散去的时候,雾中好似传来女子细弱的哭声: “救……救救我。” 那哭声嘤咛,音色像个少女。 沈今鸾从顾昔潮身后探出头来,低声道: “小心,有鬼气。” 只见黑雾消失的当口,出现了一道影子,起先是在帘幕背后,只映出了娇小的轮廓,而后那轮廓竟凭空浮出了帘幕,径直向他们飘来。 只见那鬼魂身上一袭隆重的嫁衣,已被撕烂成一条条的碎片,堪堪裹住小小的身躯。嫁衣之上,还是那熟悉的盘蛟纹路。 她越来越近了,凌乱的发辫在鬓边如青蛇游动。 沈今鸾不由问道: “你也看见她了?” 顾昔潮“嗯”了一声。 能被凡人看得见的鬼魂,想必是至凶的厉鬼了。 怨气深重的厉鬼,日久便能化形,可为凡人所见,是为怪也。 依据周遭的摆设和这女子的装束,想必她是死在了成亲当日。红事生煞,最为阴毒。无怪乎她有那么大的怨气。 可她鬼魂的声音却是那么柔弱,小心翼翼地问道: “异乡人,你们不是羌人,怎么会来这里?” 沈今鸾打量她的魂魄,苍白之中偶带血色,不由问道: “你是谁?” “我是被禁锢在此的魂魄。” 她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像是喑哑的弦音,道,“我本来是要嫁去王帐的,却被人害死在了成婚当夜,死后一直没法离开这里。” 难道是傩师阿德用邪术困住的魂魄?沈今鸾心神一动,问道: “那你可听过弥丽娜这个名字?” 少女鬼魂哀戚的神色忽然一变,散乱的头发乱飞起来,歇斯底里地道: “你提她做什么?她是这世上最蠢的女人!” 沈今鸾见她如此反应,心神一凛,问道: “你认识她?知道她在哪里?” 少女鬼魂变得有几分暴躁,不住地飘来落去,几近吼道: “她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你们找不到她的。歧山部嫁去王帐的女子,都没有好下场的……这些都是弥丽娜害得!” 沈今鸾望着她身上残破的喜服,蹙眉道: “你说,是弥丽娜害了你?” 少女忽地“咯咯”笑了几声,娇小的身影映在血红的帘幕上变得像是庞然大物。她本来柔弱的声音变得尖锐无比: “要不是她,我这么多年来怎么会被困在这里?要不是她,当年怎么会死了那么多人?漫山遍野都是坟地!” 顾昔潮不动声色,注视着眼前的鬼魂,冷不丁地问道: “这里还有新死的人,你可有看见他们是怎么死的?” 鬼魂撕裂的嫁衣摆动起来,冷漠地道: “那些人不小心擅闯进来,也都死了。我都死了,又为什么要在意其他人的死活?” 语罢,她忽又飘落下来,改口哀求道: “你们要找弥丽娜的魂魄,我见过!只要你们能挖出我的头骨解开我的禁锢,我就能帮你们找到她。” 那少女鬼魂空洞的眼神流露几分凄美,殷切地恳求道: “你们迷路了,是走不出这里的。我生前是歧山部的人,我认得路,现在只有我可以带你们走出这里。作为交换,只求你们让我解脱。” “我只是想去王帐找我的丈夫。我生前已是他的妻子,做了鬼,也只是想要回到他的身边。” “我的头骨就埋在这里的地下,只要你能把我的头骨挖出来,我便帮你走出这里,找到她……” 少女言辞恳切,情意绵绵,令人动容。 沈今鸾与顾昔潮对视一眼,心下确认,他和自己想的一样,英雄所见略同。 没有风,四处的蛛网却在微微颤动。 顾昔潮对那女鬼道: “我救你脱困,你带我们出去,找到弥丽娜。此诺是否作数?” 少女嘻嘻笑道: “你放心,我们羌人一向信守诺言。除非雪山夷为平地,草原变成汪洋,天地万物全部合为一体,否则永远永远都不会违背契约。” 得了她的诺言,顾昔潮才拔刀出鞘,一把掀开了脚底下松动的土地。 一个硕大的木箱子赫然从地底显露出来。 此木箱精美绝伦,前后精雕各式图腾,出土之后,依旧栩栩如生,只是四角被一条深灰色的古怪绸带缠绕覆住,这便是傩师的巫法了。 绸带只一松动,木箱已然轰隆隆作响,绸带彻底断裂滑落,箱盖轰然打开。 一颗森白的颅骨从滑落的土里滚出来。 那头颅已全然没有了血肉,被虫蛀得只剩一层纤薄的骨殖,边缘泥泞不堪,枯黄中泛着惨白之色。 当中两个空洞的眼眶泻去了沙土,黑漆漆得仿佛要吞噬一切,正嘲弄一般地望向来人。 寂静的喜帐内回荡着少女畅快又悲凉的笑声。 连绵的笑声之中,那重见天日的枯骨便化作齑粉,如烟尘般散去。 刹那间,中央巨大的血色帘幕从中破开,整座帐子陷下去,犹如墓碑坍塌倒去,一条平坦的林道随之延伸向远处。 像是什么东西被解缚破除了一般。 沿着林道,始见光亮。在少女鬼魂的指引下,二人终于走出这茫茫坟场,回到了来时的密林之中。 “要出我们歧山部,必要过这箭阵。走不走得出,就看你们自己了。” 少女鬼魂来去无踪,话音刚落,已有漫天流矢飞来。 “嗖嗖——” 顾昔潮欺身避开箭雨,拔出雁翎刀,且战且走,直至一条湍急的河流横亘在面前。 只要能过了河,到了对岸,便不再是歧山部的地界,箭阵便是鞭长莫及。 可如今春汛,雪山消融,水流迅猛,顾昔潮虽有负伤,尚能徒步渡河,可依赵羡所言,这纸人需得避火避水,要是入了河,怕是纸人的纸皮支架都得散了。 沈今鸾犹豫的当口,顾昔潮已提起了纸人,扛在肩头,一大步踏过了浅滩,往河中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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