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呆呆地凝望着身后那个破旧的木箱,目光悲恸中暗燃着愤恨,喃喃自语道: “我被埋在箱子里,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身体被虫子啃食,他们爬满我的脸,咬断我的筋骨,钻开我的肚皮……我尖叫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没有人可以听到我的求救……” 她掩面哭泣,空荡荡的魂体无依飘动。 “我死后,魂魄还被困在那个喜帐里,十五年无法逃脱。” 惨白的阴风吹起弥丽娜血红的嫁衣,如同一道不可磨灭的疤痕。她笑望着沈今鸾,身上银饰轻声作响,道: “如果是你,这样的仇,该不该报?” 沈今鸾不由望向一旁埋葬弥丽娜的木箱。只一眼,她的脸色全然变了。 里头陈旧的木头断裂了几处,更可怖的是,表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的划痕,像是被人的手指重复地,狠狠地抓过,一次又一次。 看到箱子里那密密麻麻的划痕,她只莫名觉得头晕目眩,心悸不已,差点就要站不住。 弥丽娜是被活埋的。 四野一片沉寂,少女说着说着,又“咯咯”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声诡戾,犹如幽咽。 巨大的怨气冲天而上,仿佛整座帐子将要崩塌碎裂,化为一片废墟。 沈今鸾立在无形的风中,凝视着她身上断裂的首饰和残破的衣料,都是她死前绝望挣扎的痕迹。 羌人抢婚的习俗,使得这木箱就是女子的棺椁了。可这世间所有的婚嫁,又岂非女子无形的棺椁? “这样的血海深仇,自然是要报的。”沈今鸾点点头,道,“我只是好奇,阿伊勃视你为爱人,留着你的画像,九年来看了千千万万遍,还无数次派人来寻你,可你却是要找他报仇?” “爱人?”弥丽娜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词,狂笑一声,尖声道:“他是我的仇人!” 她的身影剧烈飘动,一身银饰狂乱地摆动起来: “那夜带人来屠杀我族人的,不是别人,就曾是我的新郎,阿伊勃。” “阿伊勃他人呢?是不是不敢来见我,十五年了,我只想问一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一声一声质问,凄厉的音色悬浮半空,遮天蔽地。 “因为,他快死了。” 一道沉定的声音响起。 “他本该十五年前就死了,却等你至今。” 只见帐帘背后一动,有一小簇灯火亮了起来,映照出一道幽暗的人影。 顾昔潮从帐外进来的,大片雪花覆在肩头,整个人掩盖在阴影里,压抑得连鬼魂都来不及发觉他的存在。 “咚,咚,咚——” 他的身后,一道伛偻的身影,拄着拐杖,迟缓却又焦急地走了进来。 “弥儿,是你吗?”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轮廓,弥丽娜错愕之中,奔涌的嫁衣停息了下来。 火光渐渐近了,亮光所至,出现了阿伊勃枯槁的面容,深刻的皱纹在光下纵横交错,一寸目光都不肯离开眼前错失多年的爱人: “十五年了,终于能再见到你了……你,一点都没有变,我却老了。” 阿伊勃双眸熠熠,灿若星辰,仿佛有无限光亮从这具早已腐朽的身躯里喷薄而出。 少女一袭嫁衣,颜色依旧,可是当年的模样。 而他却少年白发,沉疴难起,老态龙钟。 阿伊勃凝视着少女的额头,颤巍巍地掏出了那张镶嵌明珠的抹额: “你喜欢的额饰,我当年找到了配得上你的珍珠,本来想成亲当夜送给你……” “我阿伊勃,没有对弥丽娜食言。” 他笑了笑,干柴一般的手缓缓地伸向少女的鬼魂,想要亲手为她戴上抹额。 弥丽娜虚空的眸中如同弥漫着无尽的大雪,幽蓝色的阴影如同凛冽的薄刃,一寸一寸割在目光所及之处。 她突然飘过去,魂体因多年怨念而浓黑如墨,尖利而破碎的指甲血迹犹然,拂过璀璨的珍珠,一下子被她无声无息地碾碎,化为齑粉,飘散在风中。 下一瞬,她咫尺逼近,墨黑的手一下子掐在了阿伊勃的喉间。 阿伊勃呆呆地望着消散的珍珠,冷若冰霜的爱人,缓缓闭上了眼: “你定是恨极了我,对不对?当年,我被阿爹欺骗,他说,你阿爹不肯将你嫁给我,而是要把你嫁给北狄可汗。于是,我带了一队兵想去歧山部抢婚。” “那一队兵,都是我阿爹事先安排,下了军令当夜就是为了夺取整个歧山部,不听我号令。我知道中计,也拦不住他们,只想要带你走,我找遍了整个歧山部,也没有找到你……” 阿伊勃咳嗽不止,痛苦地抱着头,不住地敲打额角,低声垂泪。 当年他不眠不休在雪地里找了一月,双手双脚冻伤溃烂,直到坏死,勉强捡回来一条命。之后的十五年,终日卧榻,不能起身。 弥丽娜掐在他咽喉的手没有放开,目色微疑,冷冷地道: “你是说,灭族一事,你全然不知情?” 阿伊勃抬起胸膛,拳头重击一下肩头,高声道: “天羊神在上,我阿伊勃若有半句谎言,灵魂消散,不得超生!” “弥儿,当年的歧山部,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你怨恨我也是理所应当,我只想和你道明实情,歧山部的惨事,绝非我所愿。我阿爹当年,是铁了心要将歧山部铲除……”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突袭,歧山部覆没的命运早已注定,不可更改。 阿伊勃深深地凝望着昔日的爱人,道: “我今日才知,你被埋在地下,整整十五年……这些年,我从未忘记过你,一直派人去歧山部找你。可最后,没有一个人回来……其余的人都说,你死后已去往生,我没想到,你的魂魄竟然还在……” 弥丽娜抬起昏黑的双眸,空洞无光的眼里像是淬了毒一般: “我本该早已往生……是阿德!他用邪术将我的魂魄困了整整十五年。” 沈今鸾惊道: “怎会如此!怎会被困十五年?阿德、阿德说他爱你啊……” “爱?”弥丽娜咯咯笑起来,笑意森然无比。她身上的嫁衣烈烈飞舞,像是一团燃烧的火。 “将我困在他身边十五年是爱?” “害我满身血腥,人不人,鬼不鬼,是爱?” 沈今鸾明白过来,喃喃道: “阿德是在以生人的血肉供奉她,以求她的魂魄不灭。” 因此,弥丽娜无法往生,积攒的怨念和戾气一年比之一年深重。 因此,阿德抓了邑都等人不立刻处死,本来打算送到喜帐里让厉鬼吞噬为食。 因此,喜帐里,才有那么多新鲜的骸骨。阿伊勃派去找她的人,从未归来。 两个声称爱她的男人,一个害得她家破人亡,一个害得她不得超生。 沈今鸾茫然地张了张口,再也说不出话来。 怨念冲天,弥丽娜的魂魄霎时暴躁起来,在帐中倏忽来去,身边黑雾弥漫,无光的眼里尽是深不见底的怨毒。 漫天戾气如刀割喉。阿伊勃追了几步,扔掉了拐杖,想要靠近,可鬼魂周遭环绕的强烈阴风令本就虚弱的他猛咳不止。 他寸步难行,凝视着那一团早已非人的雾气。 少女的颈项,腰际,手腕之间缠着古银,断裂如同长长的蛆虫一般覆满嫁衣,历经了十五年的光阴,唯独摇动间的声响依旧清脆悦耳。 他抬起颤抖不已的手,去抚摩她破碎的脸庞。 想要触碰日思夜想的容颜,可手指却只是穿过了她透明的魂体。 鬼魂的肌肤如雾气一般,空无无物,没有一丝光泽。 可望不可及。 阿伊勃僵立在原地,错愕之间,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落眼眶。 爱人成鬼,痛彻心扉。 他一直不知道,那一夜部落里红烛喜绸,其实是他自己的婚礼。他当时满怀愤恨,以为心上人要被强迫嫁给北狄可汗,带兵在歧山部横冲直撞,却自此离心爱的姑娘越离越远。 今日,时隔十五年,生死茫茫,他终于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新娘。 她残破的衣裳在风中四分五裂,摇摇欲坠。满身贵重的银饰发着阴黑的光,也慢慢支离破碎。 本该是身着最美的嫁衣,女儿家最是幸福的一日,欢天喜地要嫁给心上人,婚礼却被用作阴谋,全族为他所害。 贵重的银饰成了勒死她的白绫,美丽的嫁衣成了她的裹尸布。这一场华美靡丽的婚宴,是她生命尽头的坟冢。 他的新娘阴沉冰冷,魂魄诡谲的雾气在他的咽喉之间,无尽杀意和怨气直冲天际。 天际处黑云密布,已然传来轰隆隆的雷鸣,在帐外一道一道劈下,惊心动魄。 “不好,她要灰飞烟灭了……”眼前的场景,沈今鸾似曾相识。她的二哥,就是这样魂飞魄散的。 阿伊勃衣袖随风拂动,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三炷清香,香头已蘸上了白色的犀角粉末,用烛火点燃。 “生犀不可燃,燃之有异香,沾之衣带,人与鬼通。” 他默念着这句话。 凄厉阴风之中,电闪雷鸣之间,他向爱人的鬼魂敬上香火。 “你别念了,我不会领你的情,我仍是要杀你报仇!报仇……” 任由厉鬼盘旋,天雷阵阵,阿伊勃枯槁的面上虔诚无比,眼里只有无限怜惜和悲悯。 弥丽娜的鬼魂尖叫着避开香火,可那烟气还在执着地,源源不断地充盈着她残破的魂体。 沈今鸾讶异,望向顾昔潮,蹙了蹙眉道: “你怎么又用这一套骗人?” 可下一瞬,她瞪大了眼睛。 只见经久燃烧的香火之中,烟气缭绕,蔓延的黑雾渐渐散去,少女枯瘦的魂魄变得丰满,面上浑浊脱落的皮肤慢慢地复原如初。 恍若新生。 无穷的爱意经由不散的香火,让弥丽娜这一具枯魂仿佛生出了血肉。 “原来,香火有效,是因为阿伊勃真爱着她呀……她确是他的至亲至爱?” 沈今鸾惊叹。本以为同样这一套供奉之法教给阿德无用,是因为顾昔潮临时杜撰,没想到却实实在在让阿伊勃用上了。 她不由偏过头,疑惑地问道: “顾昔潮,这是你哪里看来的?了解得如此透彻?” 顾昔潮懒洋洋地倚在帐布前,光下的阴影掠过他的面容,反问道: “你难道从未给至亲至爱上过香吗?” 声淡如烟,好似稀松平常,举手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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