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过去,大火才被扑灭,空中的烟火气已然散了些许,却更为昏沉。 最后只剩下几片烧焦的骸骨,半块破裂的面具。 顾昔潮缓步踏过骸骨,从腐烂之中找到那一枚铜铃。铜铃仍在不住地嗡鸣。 他回身,扫视一圈已被惊悚到立着不动的其余部众,面容阴戾,声音幽冷,夹杂着阴风: “傩师已死,你们降不降?” 一声令下,大魏万千弓卫直指,歧山部所有人。在巨大的震慑下,他们丢下了刀,撤下了弓箭,跪倒在地,甘愿彻底臣服。 已是破晓时分,天边的鱼肚白被朝云掩埋,白光撕裂一般地洒下来。 大魏兵来回奔波,为这场羌族恶战善后,救治伤员,清点物资。 顾昔潮立在灰烬里,一头黑发混在一缕银丝披散下来,遮住了苍白的脸庞。 大臂上凸起的青筋似要爆裂开来。箭袖里浸满了血,沉甸甸的。半张脸都被鲜血染得尽是赤红。 顾昔潮走过去,举起手中铜铃,问那些傩师的部众道: “此是何物?” 一人慌忙回道: “这是傩师用来找鬼用的,铜铃声响,鬼魂在侧。” 顾昔潮握着铜铃,收入掌中,拄刀而立。 他的面上一丝血色也无,微阖着眼,大半张脸都陷在沉沉的黑暗里。 “将军,羌人受伤六十余人。伤亡不多,粮草辎重都抢救过来了。”骆雄最后禀道。 顾昔潮发青的唇抿成了一条线,点点头,似是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松下,他趔趄一步,撑刀半跪在地。 “将军!……” 亲卫惊呼,反应过来才慌忙奔过去。 一束束火把的光照下。 这才发现,男人的长袍早就被血浸透了,玄黑的铁甲都泅染成暗红。 玄甲上有数不尽的箭矢,都被他砍去了箭身,只留下高高低低的几截箭镞,埋进甲胄,深深刺入皮肉之中。 他连一声闷哼都没有,身躯僵直,好像早就麻木了。 四野静得出奇,人群中响起几声低低的凄声。 “虽然,是你找到了哈娜,在歧山部箭阵下救了我们,但是……”莽机死死咬着唇,不忍的目光别去一侧,愤愤道: “但是你不择手段杀了我们首领,你休想让我们领你的情。” 顾昔潮的视线有几分模糊,迟缓的目光一一扫过解救下来的羌人,声色沉沉: “我答应了阿密当,便会护住你们。” 他咽了一口血,意识恍惚,像是想起了什么沉痛的旧事,迷濛的眼底出现了昔年的幻象。 多少年前,也是在北疆这一块土地上,成千上万大魏军的尸骸无人收殓,撕烂的军旗在腥风中无依地飘散。 顾昔潮一字一字,呓语一般地道: “这一次,我能护住……所有人……” 说完这一句,他好似释怀一般,慢慢闭上了眼,意识终是沉了下去。 “将军!”“将军……”“顾九!” 邑都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男人,走上前去,手指摁住他眼下和人中,面色渐渐变得凝重。 他屏退了其余人,单独留下顾昔潮最信任的几个亲卫,问道: “你们将军什么时候中的羌毒!” “身上伤口还那么深,若再不养伤,怕是活不过一月。” 骆雄焦急地上前一步,道: “北狄人不日便至,将军一早就安排好了接下来几日的路线。我们一道先回朔州,请军医给将军治病!” 邑都听到了,沉默片刻,忽然走上前双手一撑,将昏迷的男人扛在背上: “邑都哥?……”莽机始料未及,瞪大了眼。 邑都扛着人上了马,头也不回,粗声道: “他的金刀还在我这里,在我将金刀还给他前,他还是我换过刀的兄弟。” “他既是要求死,老子也总得给他收尸!” 一众马蹄声潇潇远去,掀起百里扬尘。 扬尘之中,一道白影幽幽现身,面色犹疑,喃喃自语: “金刀?” 游离的魂魄秀眉一蹙,翩然一动,转眼已跟上了奔马,倏然而去。 *** 顾昔潮陷入一个梦里。 梦里,他一直躺在榻上,头顶是暗沉沉的帐顶,镶绣的麒麟破旧不堪。 他盯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在他在陈州的军营里。 陈州以南,大魏国土尽为南燕所得。先帝数度御驾亲征不得,抱憾一生,郁郁而终。 大哥顾辞山去往北疆前,唯一挂心之事,便是与难掩屡战屡败,不曾收复大江以南的大魏国土。 那时还是承平五年初,他带兵首战南燕失利,大魏折损兵力过半,他和他的大军被困陈州,武器粮食耗尽,军中怨声载道,惶惶不可终日。 “要不是那妖后派人侵吞粮草,扣押辎重,我们怎会落入这番田地?” “我们完不成大郎的遗愿,难道真要困死在这里了?” “九郎伤得很重,真怕他撑不下去。要不是为了大郎的死后名声,又怎会这般舍生忘死……” “就是因为妖后故意给顾家大郎泼脏水,说顾家早年就已勾结南燕,才吃了那么多败仗。大将军为了证明大哥清白,只能拼尽全力,打败南燕军,只可惜这一次又败了啊。” “万一,顾家大郎真的勾结了南燕呢,不然怎会那么多年久攻不下?这次连大将军也倒下了……” 帐外时有人语,每说一句,他身上的伤口便撕裂一般痛一分。 他大哥顾辞山当年带兵不曾驰援北疆军,下落不明,在她看来,就是逃脱罪责。而顾家人为了声誉,祸水东引,指摘她父兄暗杀顾辞山叛逃。 人虽死了,但声名万不可毁。于是,她为了父兄,他为了大哥。两党数年来互相扎刀,刀刀入肉,血肉模糊,分崩离析。 这一次的惨败,彻底分裂了他千辛万苦集结起来的各方大军,他不仅没能为大哥正名,自己也旧伤复发,终日在中军帐里昏睡,无人医治侍疾。 不知是军医早已战死,还是药草耗尽,抑或是军中早有她的人潜伏,要看着他不治身亡。 另一种可能,他也早该想到,自从当日他杀了一半亲族成了家主,陇山卫中有人趁他病重,伺机而动。 他闭了闭眼,目色眩晕,昏睡过去。 未几,他恍惚间听到有人在中军帐外低语。他意识沉沉,想要起身,可躯体沉重,手脚一直动不了,如在梦中。 宽大的白色帐布映出来人的身影。 有人恭敬地为来人掀开帘帐,步入摆放着舆图的议事厅,与他的床榻仅有一帘之隔。 那人缓缓卸下了披风兜帽,是个女子,露出的身姿高挑纤细,发髻高耸如男子束冠。隔着帘幕,他视线氤氲,看不清人。 其他人一见到她,纷纷跪倒在地向她叩拜: “您,您怎么来了?陛下……陛下知不知道?” 女子压低声音,冷淡地道: “陛下前去北面视察了,我快马十日内来回,无碍。” 她身旁一个沉稳的声音道: “顾家当年见死不救,忘恩负义,背弃了北疆军,如何值得您如此费尽心力援兵相救?” 那女声如同幻听一般传入他耳中: “我若放任我大魏五万大军折在了南燕,和当年在云州见死不救的世家有何分别?” 几人缄默无声,那女子走近几步,声音刻意压低: “他的伤,怎么这么久了都不见好?” 一声冷笑过后,一人回道: “呵……这有顾家人故意拖着,要找他报仇,我们倒也乐见其成。少一个顾昔潮,朝堂上我们便多一分胜算了。” 那女子却拂袖道: “目光短浅!我阿爹曾对我说过,若非要守在北疆防着北狄,定是要去南燕,把本属于我们大魏的国土夺回来。” “若是没了他,谁能去收复南燕?就凭你们几个酒囊饭袋吗?” 满堂再度鸦雀无声,那女子气势凌厉,声音极冷: “速去请军医,再把陈州附近五郡最好的医师都给我请来。若是再治不好他,你们就算有命回京都,也都去给他陪葬!” 跪倒在地的几人“咚咚”叩了几下头,慌忙退出了帐子。 帐中恢复了阒静,他好似又睡了过去。 那一道女子的身影似乎还投在帘幕,袅袅婷婷如一阵烟气,却久久不散。 “水……” 他喉间干涩,无意识地唤人。 似是听到他的唤声,帘幕上的影子动了动。 她像是转过了身,望向二人相隔的那一道帘幕,再透过帘幕,良久地,凝望着沉睡的他。 而后窸窸窣窣轻响,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离他越来越近。 他行军多年,一向警惕,心有提防,想要支起身子,一股熟悉的幽香已然袭来。 视线里,来人垂落的斗篷底下,是一角浓墨重彩的赤红裙裾,袖口微微露出一角蹙金的镶袖,从中伸出的一双皙白的手挑开了榻前的帘幔。 他病体沉重,一动都动不了,只有眼底睁开一角罅隙,沿着那双皙白的手往上望去。 女子坐在榻沿,挡住了烛火,逆着光,看不清面容。整个人浸在光晕里,乌黑的发丝微微在拂动,身姿都描了道昏黄的边,眉眼灯火描摹,朦胧温柔,艳艳夺目。 她撩起袖口,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蘸了蘸茶水,浸湿帕边。 清冽的水伴着那双手散发的幽香,一滴一滴落在他唇边,若有若无的香息拂过他的鼻尖。 以此喂给他水喝,看来是经验老道,熟知如何照顾军中重伤之人。 他喝了水,紧闭着眼,薄唇抿着,喉间稍稍润泽些许,还是说不出话来。 许是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了。女子俯下身,纤指的余温划过他颈侧,缓缓游移至绷紧的胸膛。 他登时警铃大作,心头狂跳。 他的陇山卫中禁止军士携家眷,因此从无女子随军。他在中军帐中养病,浑身伤口血淋,为了方便换药不着寸缕,赤-裸在榻。 下一瞬,女子欺身向前,吹灭了榻前的烛火。 她的脸隐匿在阴影里,唯有一缕暗香浮动,朝榻上的他侵染过来。 他闭上眼,浑身无力,只能任她施为。可她只是极为熟练地为他更换伤带,像是曾做过不下上百遍。 一双素手在胸前纤飞灵动。柔美的光晕下,只见一双尖细的眉挑着,看他的目光含嗔带怨,说不出的缱绻,对着他絮絮低语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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