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雪风突然变得凛冽而急促,顾昔潮长久地端详手里握着的断香,最后,挥手召来身后跟着的骆雄,问道: “云州那宅子里的香火,近日是不是断了?” 亲卫想了想,答道: “自然没有,按将军吩咐,这十年如一日,一直好好烧着呢。若是断了烧不着了,自然马上有人来报将军的。” 顾昔潮许久未动,周遭的落雪声都恍若听不见了,手指骨节缓缓扣紧了箭袖,仿佛置身一场厮杀之中僵立良久。 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应证。 不敢确认又急于确认的事,他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顾昔潮只立着,却能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威压。骆雄莫名,疑惑地问道: “那……云州那宅子里的香火,继续烧不烧了?” “烧。”顾昔潮唇角一扯,似笑非笑,“当然要烧。给我大把地烧。” “还有,上回在崤山里猎得的犀角,可还有剩?” *** 顾昔潮与众亲卫策马回到朔州的军所,下了马便朝议事厅走去,脚步不经意间都轻快了不少。 边城的军所以巨石垒筑,黄沙铺地,四面高墙林立,宛若一座封锁的城池,守卫森严。 他走出十余步,忽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身后断墙边,一道高壮的身影挺立在日头的阴影里,一手撑着刀,大风猎猎,纹丝不动,只灰白的皮毛在雪风里飒动。 见顾昔潮发现了他,也不躲避,径直从丈高的断墙上跳了下来,缓缓走向了他。 汉人和羌人近日在朔州交往频繁,互通有无,因此并不限制几人入城。 然军所乃大魏兵家重地,擅闯者可是杀无赦的。四面密密麻麻的守卫见了这个羌人,纷纷握紧了刀,上前欲要拦人,顾昔潮微一颔首,守卫们便恭恭敬敬地退去一边。 黄沙地里只剩下两人,相对而立。 “看来,你身体好全了。” 邑都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往日洪亮的声音有几分沙哑。 顾昔潮点了点头,问道: “你冒死前来,何事?” 邑都那一双褐色的眼像夜狼一般地盯着他,忽笑了一声,冷冷地道: “你何时中了羌毒?在你杀我首领之前,我被你蒙骗,说不定还会帮你找到解药救你一回。” “不必。”顾昔潮回得干脆利落,“我不欠人情。” 邑都这几日思虑良久,回忆起过往种种,自与顾昔潮相识他便一贯的拒人千里之外,定是一早就对羌族有所布局。 正如他所说,哪怕在歧山部箭阵下舍身相救,也只是不想欠下人情。 明明可以利用自己,却像是连一丝一毫的人情都不愿有所亏欠。 实在可恨。 大风扬起邑都皮毛滚边的袍角,他握紧了拳头,冷笑道: “要不是我发现解药替你服下,你今日怕是不能站在这里了。” “可我看那解药就在你身上,之前为何不吃?难不成你是要等你那心上人喂你吃不成?” “哦,差点忘了,你那心上人早就死了,连那个纸人都烧毁了。” 话音未落,一把刀已深深刺中邑都飞扬的袍角,将那一角直直钉在地上。 顾昔潮走过去,猛然拔出刀尖,这片皮毛便“哗”一声撕裂开去,袍角割裂成碎片。 邑都立在原地,看都不看一眼撕开的袍角,大臂抱在胸前,道: “我这些天,从大魏人这里听到了不少关于‘顾昔潮’的传说。我才发现,我从未真正认识过你。” “你当年为了大魏军的尸骨冒死擅闯我羌族部落,命都可以不要,这么多年,我看着你一直在北疆,费尽心力,将那些十年前的尸骨一具一具地找回来,从没有放弃……” “我以为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我帮你找尸骨,捉叛徒……结果听有人说,你顾昔潮背信弃义,连自己的亲人也不放过,曾一夜之间,把半数的族人引入埋伏,一一诱杀。” 顾昔潮静静听着他的控诉,始终没有说话,不曾反驳,甚至眼前心底都无一丝波澜,好像他说得,是无关紧要的琐事。 邑都低下头,自嘲般撇了撇嘴角: “我,竟然还曾把你这样的人当作兄弟。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可笑……” 顾昔潮看他一眼,平静地道: “我从来没有兄弟。从前的死了,今后也不会再有。” 邑都抬起头,下一定决心一般地道: “你害死我们的首领,也救过我们。我救你,也可杀你……但在此之前,我把你的金刀还你!” “从今以后,你我不再是换过刀的兄弟。” 正说着,邑都从襟口掏出一把短刀,在掌心摩挲几下,突然一横,拔刀出鞘,向顾昔潮掷去。 顾昔潮微微一侧身,避开锋刃,划过的刀尖深深刺入了廊柱之中,锋利无比的刀身嗡鸣不止。 邑都再将刀鞘丢回给了他,背转身,大声地,一字一句地道: “你把自己的刀拿走!” 顾昔潮猛然回身,一见到柱上插着的那把金刀,古井无波的面色骤然变了色。 他目光一凛,崖底湖水般幽深,飞快将它收入鞘中,揣入怀中。动作迅疾,只余一道金光的余影闪过。 顾昔潮看着他,目色冷厉: “没有那么容易。” 邑都微微一怔,大怒道: “你想怎样?是要我的命也拿去吗?” 羌人一生只与一人换刀,换了刀便是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兄弟,非死不得变换。 “要还刀,可以。但有一个条件。”顾昔潮将金刀用黑布包起来,扔回给了邑都,沉声道,“你做件事,你我之间,便就此两清。” “另,这把金刀,你收好了,不可为人看见。” 邑都收了刀,满不在乎地冷哼一声: “你还在意这把刀做什么?” 顾昔潮不语,走过去,与他耳语几句,然后离去。 邑都手伸入黑布里,把玩着金刀良久,抚了抚后颈,冷笑道: “从前你把你当换过刀的兄弟,你这把金刀我从来舍不得用,这一回你不让用,我非要用一次不可!” *** 是夜。 “将军又发起了高热,还是快去请军医罢……” “将军说了不要人打扰,今夜全部退下!” 昏暗的月色下,军所回廊之间,大胡子急得焦头烂额,端起一碗下人递来的汤药,来到顾昔潮卧室前,面对紧闭的门扉,挠了挠头,只得叩了叩门,再将汤药放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将军的居所,退去了外头。 瓷碗里的汤药热气升腾起来,缓慢地消散在寒风里。 倏忽间,烟气剧烈晃动一下,瓷碗陡然碎裂,汤药洒了一地。 从高墙上跳下一个人,疾步掠过紧闭的门前,踏碎了瓷碗,从漏了一道缝隙的窗棂中闯入一片黑暗的卧房之中。 紧接着,一阵疾风也随之进入卧室,帷幄肆意飘举,影白风幽。 “顾昔潮,我杀了你!为首领报仇!” 破窗而入的邑都大吼一声,猛然拔出刀,直向榻前一道背身而栖的声音猛冲过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似有雪白的烟气在飘散,他竟然凭空寸步难行,眼底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 虽不致死,但窒息一般的疼痛自胸口蔓延他的四肢百骸。 邑都惊恐地睁大了眼,他的视线越来越发白,仿佛眼前有白影在飘动,耳边有沉重的铜铃声不断鸣叫。 “咣当”一声,他失力,手里的刀落在地上。 “住手。” 一声低喝从床榻传来。 邑都极力睁了睁眼,在彻底昏迷前,他望见榻上的男人披衣起身,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他手举一盏明亮的烛台,指间如同燃起了火,照亮了他暗沉沉的眉眼。 认识他多年以来,邑都从未见过他这样目光。 极度的平静之中,又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癫狂。 黑亮的双眼定在他身前,像是在看他,却又好像在凝视他面前,一个不存在的人。 那一寸火光幽幽凑近,邑都感到喉间的力量似是松开了,轻了些许。他失力,瘫倒在地。 恍惚之间,地上的他躺着,目之所及,烛火照下那一寸光影里,有一缕雪白的衣袂在他身侧缓缓经过。 裙裾微动,轻袅如烟,低低垂落的袖口拂过他手臂的皮肤上,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经过之时,他眼帘的缝隙间分明看到,那飘过的人影,蹙金的袖边犹带斑斑血污。 “鬼……”巨大的惊吓之下,邑都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四面涌入的风渐渐停息了。 洞开的窗牖之间,大片大片的月色流泻进来。顾昔潮立在烛火里,一身为昏黄的光晕笼罩,面沉如水。 他的眼前,那道熟悉的白影,高高飘在半空中,凌风而立,一头透明的乌发如同撕裂的雪色绸缎,在风中一丝一丝地散开。 她低笑了一声,笑声漫开在一室阒静里: “顾昔潮,你算计我?”
第38章 人心 一室烛火昏黄朦胧, 沈今鸾缓缓飘落下来,立在他面前。 她这才看清,顾昔潮一身大氅罩在外袍上, 衣冠笔挺,襟口一丝不乱,全然不是养病的模样。 是一早就料到她要来。 邑都假意暗杀,就是要将暗地里藏身的她引了出来。 烛火一点一点靠近, 男人的面容也在浓重的光晕里缓缓浮现。 他仍有病态, 面色发青, 带着些许倦意: “娘娘若不是有心救我,也不至于会被我算计。” “恕臣唐突。我寻不见你, 只能让你自己现身了。” 沈今鸾轻哼一声,眉峰微挑,道: “顾将军就那么笃定, 我一定会现身救你?” 窗外, 军所的火杖明光幢幢。顾昔潮拢了拢氅衣,朝她走了过来,将手中的烛台平稳地置于案上, 挪动了好一会儿位置, 目光专注而沉定: “不能肯定。但若不亲身一试, 怎能引你现身?” 他在案上放下了那一盏犹为明亮的烛台, 踏着火光与月色走向她, 不断在迫近: “我也是近日才想明白一件事。你虽恨我,却不想让我死。即便走前,还要予我解药, 救我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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