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足足被折磨了七天,赵臻得知消息时,这二人已经咽了气,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完好的皮肉。 江甲和齐刚的死终究掀起了波澜。 宫中两所学塾的学生虽是全然不同的门第,但在这样门阀并起的乱世里,他们其实有相同的初心。富贵的那些不曾依赖门第、放弃努力,贫穷的那些不曾自怨自艾、低头认命,他们都怀揣着读书入仕的志向,走进了宫城,故而多少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读书人这般死去,是奇耻大辱,他们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一时之间,宫城内乱,书生们拿起了棍棒,一路打到大朝晖殿,要求赵臻给他们一个说法。 然则这件事哪有那么好办,犯错的是皇帝和大门阀周家的嫡亲孙子,赵臻势必有所顾忌;可这些书生又是大盈朝堂未来的肱骨,赵臻也不能不顾他们的尊严和利益。 这几日,他同陆忧宿在宫城,为的就是这件事。 “我要进宫。”奚瞳道。 “你进的去吗?”周韵仪问。 “我有赵臻的令牌,宫城守卫是林载的人,应当不会拦我。”奚瞳笃定。 “我……” 奚瞳见周韵仪犹豫,当即宽解道:“我知道,你是周家的,陛下要喊你一声姨母,你去了夹在中间,反倒为难。陆忧对此想必也知道的。” 周韵仪愣了愣,继而苦笑:“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所谓。” 奚瞳不多耽搁,起身就要走,临走前她有些不放心,回头解释了一句:“韵仪,陆忧若真把你当周家的人,提防着你,这件事他压根就不会同你讲。” 周韵仪抿了抿嘴唇:“我知道了。你进宫小心,尤其是太后。” “放心,我不会在她身上吃两次亏。” …… 奚瞳想去宫里,是因为她了解赵臻,赵臻虽一向声称自己并非君子,但他心中对“善”的定义几乎是一种铁律,犯律者势必要付出代价,无论是旁人还是他自己。 朝中的老狐狸在近来一桩桩政事中,想必能品到赵臻想要问鼎天下的意图,但在忙于生计的百姓眼里,赵臻和陛下是一条船上的。 如今陛下做出这等恶事,他和赵臻,总有一人要脱一层皮肉。 奚瞳怕赵臻弑君,更怕赵臻伤己。她得去陪着他。 除了赵臻,奚瞳也有自己的私心。 在长秦做公主时,她便一直在宫学里,教授年幼的世家子弟读书。 这两个读书人受辱致死,她心中亦有不平,想去看看赵臻能否为他们讨一讨公道。 奚瞳赶到宫城时,暮色沉沉,宫/道上掌了灯。 她藏身在一处梁柱旁,看到陛下的寝殿里,赵臻端坐于主位,周怀淑站在一旁,小皇帝则满脸不在乎,站在二人中间。席间还有十数个大臣,有赵臻的心腹,也有周正的朋党。 “赵臻你什么意思?!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不过是一时贪玩,不小心伤了两个书生性命,穷人家嘛,给些银两就好啦。”叫嚣的是周演:“你端这副架子是要做什么?!你要弑君不成?!” 奚瞳心中冷笑,一场虐杀,在他们眼里,竟被“不小心”三字轻易揭过了。 “周大人此言谬之!”陆忧正色道:“江甲齐刚二人遭受凌/辱,七日方死,在你眼里,只是意外吗?” 周正此时开了口:“无论是不是意外,你我做臣子的,难道不该保陛下清名?赵臻,你这两天已经处死了当日在场的所有宫人,就连老夫送来照料陛下的乳母,也有两位在你手下丧命,江家和齐家,我也已经派人送去了恤银,你还要如何?” 赵臻一双鹰目,寒意彻骨:“陛下做出此等残忍之事,理应受罚。江齐两家最应得到的并非钱财,而是公道。” “公道?!他们还要什么公道?!”周演道:“当朝大司徒亲自给他们送恤银,这还不够给他们脸面吗?!” 小皇帝此时也走到赵臻身边,伸手摇了摇赵臻的袖子:“亚父,我不是故意的,我还小呢。” 看到这一幕的奚瞳胃里生出一阵恶心,高澈哪里是个寻常的孩子,俨然是成了精的恶灵。 赵臻转头看向高澈,满目杀意,高澈吓得后退两步,躲到了周怀淑身后。 众人默然片刻,赵臻突然就笑了,笑过之后,他双眸染了狠戾:“看来刀剑不劈到自己身上,是永远不知道疼的。来人,把周麟带上来。” 周正和周演急朝一旁看去,只见十三绑了一个少年从偏门里走了进来——正是周正的孙子、周演的儿子周麟,也是那日陪伴陛下到青云学塾“选人”的伴读。 “祖父!父亲!救我!救救我!” “赵臻你掳我孙儿,究竟为何?!” 周正这才慌了,他明明已经派人将周麟送出城,怎么会落到赵臻手里。 赵臻没有回答,只冷声道:“方才周大人说,陛下只是一时贪玩。赵某听一些宫人说,那七天的游戏里,令郎也玩得十分痛快,有时候陛下都玩累了,想歇一会儿,令郎却不尽兴,要彻底满足了自己的淫/欲和杀欲才好。既然这么喜欢,不妨就再玩一次。” “什……什么意思,赵臻你什么意思?!”周演仓皇质问。 “那七日里,江甲和齐刚经历了什么,周麟要同样经历一遍。七天之后,无论是生是死,赵某都会将他送给江齐两家,任凭他们处置。”赵臻的笑容里带着残忍。 “赵臻!你敢!”周正目眦欲裂。 “周麟是你们周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我本不想将事做绝。只要陛下诚心认错,甘领责罚,他叫我一声亚父,我也自当替他料理。”赵臻的语气带了笑:“可你们偏偏,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 周党一时慌了神,跪着的周麟却反应过来了。 他用尽力气挣脱了十三,跪到赵臻跟前:“太傅大人!太傅大人明鉴!是陛下指使我的啊!我只是一个伴读,若无陛下授意,我岂敢在陛下寝殿放肆啊。” 周怀淑见外甥指控自己的儿子,出声斥责:“周麟!” “太傅大人我知错了,您饶了我啊太傅大人,我再也不敢了!”周麟涕泗横流,全无尊严。 赵臻抬手,招了高澈:“陛下,周麟说是受您指使,大丈夫敢作敢当,他说的若是事实,陛下理应承担责罚,但若不是……” 高澈不明白赵臻说的责罚是什么,但看到周麟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抖若筛糠的模样,心里也生了畏惧。 “是他!是他干的!不是我!”小皇帝指着周麟,斩钉截铁道。 赵臻满意一笑,可目光里尽是苍冷,他捏住高澈的下巴,打量这个孩童的脸,不一会儿,高澈便畏惧地大哭起来。 周怀淑赶紧上前揽住高澈:“玄度,澈儿才八岁,你别吓唬他。” 赵臻将高澈放开,看向周正:“犯了错,攀咬圣上,周麟罪加一等。拖到院子里,开始行刑,让阖宫里的人好好看看,周公子平日都同陛下玩的什么游戏,看日后谁还敢贪玩。” 周麟被拖出去。 “祖父!祖父!父亲我不想死啊!父亲救我!!!救我!!!” 可在场的人都知道,没有人能救他。 小皇帝方才那一指,已经定了周麟的生死,偏偏用的就是周党方才鼓吹的那套道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赵臻谋逆与否,尚无定论,但若周家执意要保周麟,大逆之罪便就此做实。 “儿啊,我的儿啊!”周演急得直跺脚。 周正只觉胸中一阵闷痛,他弯下腰,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指着赵臻:“赵臻!赵臻!你这般嗜杀暴虐,不怕报应吗?” 赵臻笑着起身,一只手缓缓搭上他的肩膀:“世伯,今日究竟是谁的报应?” 周正的瞳孔缩了缩,脑海里浮现老友赵燊死前的模样。 赵燊被枭首那日,他去观刑,血溅刑台,那落下的头颅刚好滚到他的脚边,赵燊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周正突觉一阵心悸,在旁人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院子里传来一阵阵周麟的嘶吼求饶,周怀淑捂住了高澈的耳朵。 赵臻看了,含笑将她的手从高澈的双颊拿下来。 “陛下应当听一听的,否则再有下次,不知还有没有人顶他的罪。” 周怀淑有些惊恐地望向赵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周麟的声音太过凄厉,高澈抱着周怀淑开始大哭:“母后!母后我害怕!你让他们都走开!母后!” 周怀淑含泪望向赵臻,无助地重复着求情的话语:“玄度,他才八岁啊,还是个孩子。” 赵臻的笑容从脸上跌落:“周怀淑,你不记得了吗?赵吟死的时候,也是八岁。” 周怀淑闻言,双腿有些瘫软,她将高澈紧紧护在怀里。 奚瞳在廊下,远远看着这一切,看似是赵臻既平了事,又报复了周家,可她知道赵臻并不痛快,她知道赵臻很疼。 他疼,她便也觉得疼了。
第62章 陛下寝宫里嘈杂未歇, 周麟在院子里鬼哭狼嚎,可赵臻犹觉不够,小皇帝也必须为自己的罪责付出代价。 奚瞳看到寝宫偏门有几个宫女端着几个碗盏走出来。碗盏是空的, 但底部却在月亮和宫灯的映照下, 泛出诡异的蒙了尘的金黄光泽。 奚瞳蹙眉, 这样的颜色,她似是在哪里见过。 她迎上去, 宫女们不知她是谁, 也不知她意欲何为, 但她们都没了斗志,去对这个陌生的没有规矩的女子进行阻拦。 她们只是陛下宫里最低阶的洒扫女婢,今日她们的上峰中, 内侍女官死了许多, 就连周麟公子都是这般下场,她们的手脚早就已经吓得冰凉,好不容易得了青璃女官的眼色, 让她们收拾东西离开, 她们提着的那口气才终于松下来。 奚瞳拿出太傅府的令牌, 宫女们心又紧起来, 噤若寒蝉。 “别怕。”奚瞳看出了她们的慌乱:“我只是想问问,你们拿的什么。” 一个宫女吞了下口水, 壮着胆子上前一步:“陛下和周公子……不, 周麟, 同……同下人们做游戏时喜欢喝……喝酒助兴,这是……这是他们用过的碗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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