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澈近来有些瘦弱,身量不像是一个快要九岁的孩子,而且自打入了宴席,他便看上去目光迟滞,神情恹恹。 奚瞳知道,半山骨已经在这具幼小的身体里纵横驰骋,彻底将他吞噬,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在这不确切的弥留时光里,高澈邪恶的灵魂似乎被毒性压制,那羸弱而温顺的孩童模样重新显现出来。乃至于他和赵臻的互动如此诡异——高澈全然像是赵臻掌中的一具傀儡木偶。 夺权的戏码演了十数年,赵臻此刻,俨然已经是绝对的主角。 “亚父,澈儿困了,想睡觉。”高澈对赵臻说道。 “好,陛下睡吧。今日林棠所请,待陛下休整好了再议。”赵臻现下的神情,竟真的慈悲如一个父亲。 夜宴散去,赵臻将小皇帝抱回寝殿,奚瞳则在寒酥台等他,她走向依旧跪在那里的女子。 “林棠,你好生糊涂。” 奚瞳伸手扶她,林棠却一把甩开,奚瞳一个踉跄,跌入一个怀里,她抬头,是高澜。 林棠兀自起身,见二人如此亲密之举,义愤填膺:“兄长怎么会喜欢你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 “棠棠!”林载也走过来:“胡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她一边勾引兄长,一边又与昭阳王纠缠。听闻上次太后罚她,也是昭阳王将她带走,去了王府。她这样两头下注,无非就是想要攀附权贵,你们这都看不出来?你们都是瞎的吗?”林棠委屈极了,眼泪的泪簌簌落下。 “林棠!”林载也没了好脾气:“爹娘和我平日里太惯着你了是吧!” “惯我?惯我就是将我送出京城五年,若不是我离京许久,兄长怎么会被这女人迷惑?!我……啊!” 林棠还在抻着脖子同林载争吵,就被奚瞳狠狠弹了一个脑瓜崩。 “你做什么?!”林棠吃痛,摸着自己的额头:“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奚瞳不给面子:“我招你惹你了,呀站在这儿听你无端骂我?” 高澜和林载没想到奚瞳能动手,一时有些没了章法。 趁着林棠还没缓过来,来不及还手,奚瞳赶紧说道:“林棠,你仔细想想,赵臻是别人想要攀附就能攀附上的吗?你容貌家世都在我之上,与赵臻相识更是远早于我,你攀了他这许多年,可有成效?” “你嘲笑我!”林棠更生气了。 奚瞳无语:“我嘲笑你个头!我是让你动脑子!” 林棠虽是嘴犟,但奚瞳的话,她听进去了,她不服气的努着嘴,却不曾再强辩什么。 奚瞳见她冷静下来,便温声说道:“赵臻和林载将你送出京城的时候,我虽与他们尚未相识,但大致也能猜到为什么。” 林棠闻言,抬头看向奚瞳。 “彼时赵臻身负灭族之仇,在京中步步为营,你们林家帮他护他,却也冒着阖家断送的风险。你爹娘就你这一个女儿,将你送走,是为了保你平安。另外,赵臻应也是想让你去见见天地,所见广阔了,便能从对他的执念里走出来。” “可我……我走不出来……”林棠低头,豆大的一滴泪从眼眶里掉下来。 奚瞳抬手,替她擦拭:“林棠,你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你其实很幸运。同样是世家的女儿,你看看周怀淑周韵仪待字闺中时过的是什么日子?全然是周正争权夺利的工具。你说你要嫁给沈居,若单从利益考量,其实对林家大有助益。沈家富庶非常,又是赵臻看中的人,沈玉汝跟你哥哥婚事已经定了,你再嫁过去便是亲上加亲。两家从此盘根错节成为一股势力,沈家只会全心全意助你哥哥纵横官场。可你看看你爹娘你哥哥,听了你请旨赐婚之后,他们可有半分喜色?他们想的全都是他们如珠如宝养大的姑娘,怎么可以嫁给一个没读过书、跟她聊不来、还住在鸟不拉屎鸡不生蛋之地的臭奸商?他们心里只有你的幸福。” 林棠听着奚瞳说话,眼泪止不住地掉,已经抽噎起来,林载将她揽在怀里。 奚瞳拉一拉林棠的手:“林棠,好好呆在京中,自有赵臻和林载为你择婿掌眼,一定是配得上你的儿郎。莫要为了一段没有结果的痴心,葬送你的余生。” 林棠点着头,可嘴还是硬:“我再考虑考虑。” 林家人走后,整个寒酥台只剩下奚瞳和高澜。 高澜笑言:“你同林棠那样推心置腹,也不避讳我。” 奚瞳嘴角弯起一个弧度:“玄度坦荡至斯,我又有何惧。” 高澜的笑容里染上苦涩:“你曾说过,他做佞臣,你为妖女,看来时至今日,这话还是作数。” 奚瞳垂眸微笑,没说什么。 “当时赵臻拒绝沈玉汝后,王府里许多幕僚劝我,让我迎娶沈玉汝为妃,这样可以争取商贾的力量,从而牵制赵臻。” 奚瞳稍作思忖,点了点头:“确实。那王爷为何不曾采纳这些谏言?” “因为新政。”高澜的目光变得深邃:“我和赵臻虽为政敌,但我知道,他的新政条条都是为了大盈和百姓。我若为了权力之争抛下臣民,便枉为皇族。” 奚瞳这才抬头,好好看着高澜,这是一张同云序一模一样的脸,但却少了云序身为乐师的温柔妩媚,多了几分磊落阳刚之气。 “另外……”高澜也看向奚瞳:“我心有所属,容不下别人。” 奚瞳在这场对视里率先心虚,低下了头。 高澜没有强求,但倏忽问了一个问题:“奚瞳,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吗?” 奚瞳的双目浮上警惕。 “我近来……”高澜本想解释,他近来常常梦到她,但看到奚瞳眸子里的抵触,他便偃旗息鼓:“算了。” 奚瞳远远看到赵臻走了过来,便俯身给高澜纳了个福,算是告别。 “奚瞳,你我好歹有过同抚一琴的微薄情谊,将来若我死了,你会难过吗?哪怕一瞬。” 奚瞳看向高澜,昔年长秦王宫里,那些相知相伴的时光又一幕幕重现在她脑海。 云序断手之后,郁郁寡欢,蜗居在公主殿的厢房里,不愿见人。 长秦王都城破那日,他才终于走到了她的跟前,企图用他断掉的残肢拉着她逃出王宫。 她挣脱了他:“我是长秦的公主,云序,我走不了了。” 这是他们二人最后的对话。 她死后尸体被吊在城门口的旗杆上,作为亡国之君的女儿,任百姓鞭打泄愤。 赵臻彼时正在遭受凌迟之刑,同样命不久矣。 最终替她收尸的,是一个断了手的青年。 回忆至此,奚瞳看向高澜:“我不想你死。” 高澜的双目闪过意外,更有隐晦的喜色。 “高澜,我希望你活着。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第68章 高澜还在为奚瞳的话怔忪, 赵臻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在聊什么?”赵臻不复席间锋芒,看向奚瞳的神情很是温柔。 高澜在一旁瞧着,心中生出一丝微妙之感, 之前赵臻去昭阳王府找奚瞳时, 尚存一些醋意带来的狠戾野性, 可今日,他已全然是一副从容样貌了。 这让高澜觉得有些冒犯, 在情场之上, 赵臻已经不再把他当做对手, 就如同在朝堂之上,他也已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奚瞳笑一笑:“闲聊而已。” “闲聊?”赵臻挑眉,有些打趣奚瞳的意思, 他不将高澜当回事, 不代表他不在乎奚瞳与别的男子说些什么。 奚瞳无奈,道一句:“我只是在想,若非命运捉弄, 你们二人萍水相逢, 说不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赵臻闻言, 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高澜, 高澜亦回视,两人什么都没有说, 但似乎都在对方眼睛里找到了认可这句结论的讯息。 今夜没有野心家和旧皇族, 没有政敌和情敌, 只有前世今生因缘际会,未能来得及好好看一看对方的老相识。 他们是长秦的枢密使赵臻和乐师云序, 也是大盈的太傅赵臻和昭阳王高澜。 赵臻拍上高澜的肩膀:“接下来的日子会很艰难,于你于我都是。方才见你饮了不少酒, 早些回府休息吧。” 赵臻这句叮嘱十分亲热,仿似与高澜已经是多年的知己。他们二人之间从未有过这样亲密的时刻,但高澜并不觉得突兀。 乱世之中,他们都是对彼此伸出过手的人,这份情谊,已经不无须再用相处的时辰来成就。 这时刻堪称温情,可高澜还是忍不住打破:“赵臻,来日一战,若你赢了,能否留高澈一条性命,他还小……” 赵臻的神情少了三分温和,多了一些坚毅,默然良久,终是叹了一口气:“我没法答应你。” 高澜垂首,沉吟片刻,道一句:“好。我知道了。” 赵臻释怀一笑:“走啦。” 说罢便牵起奚瞳的手,朝宫外走去。 高澜望着二人的背影,渐渐看入了神。 皓皓月华,幽幽桂影,相携而去的两人像极了红尘之中一对极为恩爱的寻常夫妇。看不出男子脊背上从横交错的刀光剑影,也看不出女子曾经低眉在偏地世家中为伎。他们一样的挺拔,一样的潇洒。仿佛从天地初开起,他们就是最为相配的一对。 高澜终于知道他心中的微妙之感是什么了,是他不愿承认的嫉妒。 从他记事以来,他和赵臻便被世人放在一起谈论。年少岁月里,他们是一时双璧;后来赵家灭族,他被放逐又重回京师,他们又成了乱世双雄。 但无论何时,高澜总是更受人追捧的那一个。 年少时他和赵臻一个是皇子,一个是世家子弟,他赢在身份的尊贵。 后来,他是贤王,赵臻是满手鲜血的枭雄,他赢在道德的高洁。 甚至当年他出手帮助赵臻的母亲和妹妹逃亡,如今回想,除了跟赵臻惺惺相惜之外,也不可避免掺杂了一些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可如今,赵臻目之所及,是高广的苍穹,无垠的山河,数以万万计的百姓,还有奚瞳——那个他所爱的,又如此爱他的女子。 那是独属于上位者的俾睨,也是一种在久未现世的帝王雄姿。 高澜倏尔便明白了,时运已经不容逆转,而在在赵臻和奚瞳心里,高澜不可避免的成为了一粒尘埃。 那曾经在漫长岁月里,同赵臻并肩立世界的昭阳王;那曾经在皎皎月色下,对奚瞳一眼万年的男子……在他们眼里,同天地民心、同他们彼此相比,不过就是一粒遮不住望眼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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