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瞳有些沉默,许是窥见到奚瞳的伤感,林棠赶紧换了话题,她抱怨道:“我不明白父亲为何执意要把我们的婚事定在三月,春寒料峭的,要穿好多层衣衫,大囍之日都不能展现自己婀娜的腰身,一辈子只这一天呢。” 奚瞳喜欢林棠天真烂漫的模样,她先前也觉得日子定的急了些,成婚章程琐碎,男女相看过后,总要留出一年预备。 可近来跟裴叔闲谈才知,十三年前的四月,赵家获罪,赵臻的至亲三族被捕入狱,此后半年,京城笼罩在由赵家族人鲜血汇成的猩红之中。 林泉特意避开赵家族人的忌日,是对枉死挚友的一份惦念,也是作为长辈,对赵臻的一份舐犊之情。 听闻此事,奚瞳对林泉的不满消解了很多。这老头喜欢摆长辈的派头是真,但疼惜晚辈也不是假的。 奚瞳伸手刮一刮林棠的鼻尖:“三月中旬是满城桃花盛放之日,桃花是姻缘之花,不但吉利,还会将你这个小美人衬得愈发妍丽。” “我是美人?”林棠高兴了。 “当然。” “跟周韵仪比呢?” “嘶……那还是韵仪略胜一筹。” “我就知道,你果然还是跟她要好。” “这跟要不要好没关系,我们做人还是要诚实。” …… 阳春三月倏忽而至。 沈林两家的婚事办得十分热闹。百姓们都沿街观看,一场婚事,迎两对新人,放诸四海都是新鲜事。 沈家见状便生了商界巨贾的豪气,凡是在场的百姓都得了喜糖喜饼,听说就连路过的狗都是叼了两块排骨走的。 沈林联姻一夜之间成为京畿要地最大的美谈,只是百姓们还不知道,这京城的天,很快就要变了。 …… 沈林两家婚事落定之后,奚瞳的生活看似没有什么变化,赵臻还是白天去大朝晖殿料理政事,晚上回来料理她。 只不过在一夜夜的酣眠之中,奚瞳总能隐约闻见一种味道。这种味道甚至盖过了赵臻身上的檀香和体香。 奚瞳对这种味道再熟悉不过了,长秦国破那日,长秦王宫的空气之中,弥漫的就是这种味道。 是血。 起初奚瞳只觉得自己想多了,直到有一天,赵臻在宫中议事迟迟未归,她在书房看书时,屋顶瓦片的缝隙里,有一道粘稠的血线滴落下来。 她的心瞬间提起,赵臻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事了…… 她带上白鹭山人给她的扶霞剑夺门而出,不顾裴鸣和紫虚的阻拦,一路跑到太傅府大门口,却恰好碰到了回来的赵臻。 奚瞳顾不得街巷上有路人在看,一头扎进了赵臻的怀里:“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赵臻轻轻拍着她的背:“在商量今年儒生科考的事,就耽搁了一会儿,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这天奚瞳才知,赵臻怕她担心,有些事没有知会她。 周正和高江眼看大势已去,仍不甘心,便寻了许多杀手刺客,轮番刺杀赵臻。 赵臻的暗卫和部曲将太傅府严密的保护起来,因着白鹭山人的面子,许多想要出人头地的游侠也自觉来到了京城,暗中保护着赵臻和奚瞳的安全。 这几月时光里,从太傅府楼阁屋顶、灌木丛中拖出来的尸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奚瞳听了暗暗心惊,赵臻安抚她:“别怕,快了。” “快了?”奚瞳先是疑惑,继而恍然:“你是说,你要动手了?” 赵臻点头,摩挲着拇指的扳指:“一月之后,四季秋来,是杀人的好时节。” 奚瞳有些不明白:“其实你早已做好了准备,去年中秋宫宴,你已经有了问鼎之心,是不是谋反,你都不在乎。既如此,赵臻,你在等什么?” 赵臻脸上流露出少见的伤感之情:“下个月,张老太爷过八十大寿,之后便回老家颐养天年,老人家年纪大了,我怕这京中的乱局扰了他的清静。” “张老太爷……是谁?” “张逑的祖父,也是先帝的恩师,同样也是我和高澜的启蒙老师。”赵臻回忆起同这位张老太爷的往事。 张老太爷名为张牧,是三朝老臣,仕途最高时做过宰相,给先帝教授过课业。后来荣休也依旧为朝廷效力,在皇家学塾给皇子和世家子弟讲学。 张逑的父亲英年早逝,是张牧一手将他和他哥哥张追养大的,祖孙情谊深厚非常。 张逑也不负张牧期望,弱冠之年便入朝为官,做的又是刑狱的要紧差事,很有能力,升迁也很快。 只是这祖孙二人终究生了龃龉,裂痕的发生,是因为张逑入了赵臻的麾下。 张牧同情赵家的遭遇,但再怎么同情,也不能改变他对高氏的忠诚。张逑这些年为赵臻鞍前马后,张牧气不过,便让另一个孙子张追做了昭阳王高澜的门客。 所幸赵臻行事有分寸,让张逑做的差事,譬如蓉州中正案,城郊烹小鲜案等等,都是他这廷尉监的分内之事。也因为这样,张老太爷这些年才能勉强维持面子上同张逑和赵臻的平和。 可如今赵臻夺位蓄势待发,老太爷便坐不住了,张逑每每回家不是挨打就是挨骂,无甚办法。 如此棘手的境况之下,赵臻和张逑想到的应对之策就是,让张老太爷眼不见为敬。张逑请了姑母们轮番劝说,终于说服了老太爷,过完八十大寿便回胶州老家安度晚年。 “老太爷觉得自己一生荣华,是因高氏赏识,他的忠心,亦是他的风骨。在人人都在观望朝局、伺机而动的今日,实在让人钦佩。”赵臻道。 奚瞳点头,他能理解张老太爷,就像昔年长秦亡国,也有许多守国而死的良臣。 但很多时候,一个王朝的气数尽了,就是尽了,赵臻本来做好了逼宫夺位的准备,可时运似乎已经彻底倒向了他。 天道不许他做佞臣,想给他一个机缘—— 在赵臻许下一月之期的第三天,大内传来消息,幼帝高澈在用完善时一头栽到了地上,昏睡不醒。 赵臻和奚瞳对视一眼,彼此了然,是半山骨…… 赵臻起身要往宫城走,奚瞳拉住他:“我跟你一起。” “不行!高澈若挺不过这遭,宫城势必大乱,太危险!” “我不怕!”奚瞳倔强地盯着赵臻。 赵臻最终没了办法,牵住她的手,一路走到府外马厩,他抱她跃身马上,策马驶入宫城。 栖梧宫里,内侍宫婢来回奔忙,御医跪了一地,为首的一个白发医者摸着高澈的脉搏,手止不住的发抖。 “怎么样?”周怀淑双眸含泪焦急问道。 御医战战兢兢,给周怀淑一个劲儿地磕头:“太后娘娘,老臣无能,老臣无能啊。” 周怀淑失控地嘶吼:“你磕头做什么?!不许磕头!不许认罪!澈儿怎么了!你说!我的澈儿怎么了!” 太医抬头,面颊上因衰老而下垂的腮肉都打着颤:“回太后娘娘……是……是死脉。” 周怀淑双腿发软,周潮在她身边搀扶住她。 “死脉……死脉是什么意思?!”周怀淑的眼泪夺眶而出:“澈儿明明还活着,用膳的时候还好好的,死脉是什么意思?!” “死脉……便是无神之脉,陛下……陛下之神气,已经耗尽了,老臣……无力回天。至多……至多还有三日阳寿。太后娘娘……节哀啊……” 太医说到这里,赵臻走进了宫室,周怀淑挣脱了周潮,扑进了赵臻的怀里。 “玄度!澈儿!我的澈儿啊!你救救他好不好,求你救救他!” 哭诉至此,周怀淑渐渐从赵臻的怀里滑落,跪倒在赵臻脚下,她双手合十,仰视着赵臻,眼泪滂沱,不住地哀求。 “玄度,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我做错了。但我做的恶,为什么要报应在我的孩子身上?!求求你救救他,只要你救他,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可以不做太后,我可以去死,只要你能救他,我可以给赵吟偿命。枭首、断腰、车裂、凌迟我都愿意。玄度,求你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份儿上救救澈儿好不好!求求你啊玄度!求求你!” 周怀淑的声音那般凄惨、恳切,奚瞳听了,心中也有些伤怀。 周怀淑贪慕钱权,自私自利,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牺牲旁人的性命在所不惜。可此刻她作为母亲,拳拳爱子之情,同样彻骨真切。 或许是这一刻的周怀淑的忏悔太过真诚,赵臻生了一瞬恻隐,他头一次撒了谎。 他将周怀淑扶起来:“我想办法。” 周潮将周怀淑搀到一旁,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涕泗横流。 他同赵臻交换一个眼神,奚瞳远远看着,她明白这个眼神的含义。 高澈的死,神仙难救,赵臻再有办法,也不过就是拖延几日罢了。
第70章 赵臻给高澈喂了天机山的护心丹药, 吊着他一口气,但高澈迟迟没有醒。 赵臻衣不解带地守在栖梧宫,奚瞳远远看着赵臻, 胸腔里泛上心疼。 待到高澈的生命逝去, 赵臻长达十三年的复仇之路便要迎来结局。 这对赵臻来说, 本来应该是如释重负的一件喜事,可赵臻的神情里, 分明没有喜色, 只是无尽的苍凉和空虚。 奚瞳可以想象, 他孑然一身回到中枢那些年,是如何的如履薄冰。 她也亲眼目睹了在这条路上,赵臻的双手同样是沾满鲜血, 那些他诛杀的亡灵里, 同样也有枉死之人。 仇恨带来的痛苦、杀戮带来的愧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他迷恋自伤自毁带来的疼痛。 这样艰难的时刻折磨着他的十三年, 就要走到头了, 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呢? 奚瞳走到高澈的床榻旁, 从背后拥住了坐在床沿上的赵臻。 赵臻的身子因为突如其来的温暖稍稍颤抖了一下, 良久,他开口说道:“奚瞳, 我害怕。” “怕什么?” “我怕有无辜之人像我恨高宇和周正一般恨我, 我怕我走到了高氏坐过的高位上, 最终会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不会的。”奚瞳道:“赵臻,我会陪着你。你还记得我在剑阁对你说过的话吗?” 赵臻转身, 看着奚瞳。 奚瞳微笑着:“你放心去做一柄锋刃,我来做你的剑鞘。” 赵臻伸手, 将奚瞳紧紧拥在怀里。 高澜走进来,恰巧看到这一幕。 他袖子里的双手握紧,但很快又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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