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漫步,宁和脑中思绪还沉浸书中所写。 她今日所翻这本书名为《山川异兽录》,书中就记载了那日她在书院中所斩二妖之名。其中恶兽篇曰:“有怪狝鹓,虎首鸟足,背生鹰翼,可御风,食人心肺。有怪蛮姖,鼠身而鳖首,其音如吠犬,引旱雷,喜食小儿之目。二怪同进出,常为祸人间。” 这恶兽篇之中,所载共三十有六种妖兽。其中大多以人为食,更兼病疫之祸,每至一处必将流毒四方。看得宁和眉间深锁,心中十分忧虑:妖兽身具异法、力大无穷,绝非常人所能敌。那日书院她虽侥幸将二兽击毙,可也亡二人伤无数,损失惨重。那若是别处呢?若是无她,还有旁人能止恶兽肆虐吗? 宁和立在门口陷入沉思,五指无意识地拢了拢袖口。 这几日,她渐渐已能觉出几分寒意,据叔宝说乃是五感复苏之兆,想来再过不久,就可离开这洞了。宁和虽向喜清净,却也不想像这样日日被关在一座漆黑狭小的洞穴之中。 这洞中一月过去,宁和如今心中只想再见见天日,再吃上些热乎饭菜。这一月以来,她统共只有刚醒那日用过一顿饭,此后再也未进水米。只因叔宝说,她现下身魂未合还无法克化,吃下去也只能积在腹中,反有害处。 宁和神游着,不知不觉便走到洞口位置,抬头一看,不由叹了口气。稍顷又反思道:自己还是心不够静。昔者匡衡、江泌凿壁映月以读,又有翁子负薪、李密牧牛,而她如今手握明灯、身处内室之中,怎好如此浮躁不堪? 想罢,宁和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惭色,正要朝榻边走去,却忽听得闷响一声。随即,就见身后洞门开了。 宁和还当叔宝来了,正要招呼,定睛一看,却是多日不见的金煌真人。 只见对方身着一件玄底道袍,头戴金冠,推门进来。面上阴云罩顶,走动间大步流星,见到拱手向自己行礼的宁和,神色才稍稍一缓,略略颔首,对她道:“近日如何?” 宁和答道:“已能知些冷热。” 金煌真人道了句:“不错。”便走到桌边,叫她过来号脉。 宁和伸出手静待,就见金煌真人沉吟片刻,开口道:“明日你便可离洞出去了。” 宁和顿时目露喜色,却听他又道:“不过只得每夜子时,阳烈之气散尽之后方可。且初时不宜过长,日出之前必要返回洞中。” 宁和脸上笑意顿了顿,随后又释然。也罢,不见日光,能见见星月也是不错,便道:“谢过真人,宁和知晓了。” 倒是金煌真人看她一眼,出言宽慰道:“你且勿忧,你如今已可进些调理汤药,明日我便叫徒儿煎了送来。再予你一枚生灵丹,最多不过七日,便可叫你白日行走了!” 宁和忙拱手,长揖到底:“多谢真人。真人活命之恩,日后宁和定当倾力报答。” “你这书生,叫你无须多礼无须多谢,说也不听。报答?你能报我什么。”金煌真人哈哈一笑:“也罢,老道且等着!” 然而只笑了两声,他便忽地一收,面色又阴沉起来。 宁和不由忐忑,还当是自己有何处惹他不快,就听金煌真人咬着牙:“你那同窗,当真是个混账东西!” 宁和:“………” 金煌真人骂完,尤不解恨,将手中拂尘劈手砸在桌上,过了会儿看向宁和:“你可知,我那大弟子今日寻到他了。” 宁和:“………” 宁和小心道:“那他可曾……”将他带回? “不曾!”金煌真人怒容满面:“也是个没用的东西,能叫那小畜生跑了!就在这青云山上!” “小畜生,还敢回来。回来也就罢了,还敢不滚来见我!”他咬牙切齿地念着:“混账东西,你就好好藏着罢,千万别叫我逮着……” 宁和瞧他面色,心中默默地为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周兄叹了口气。周兄,危矣。 看过宁和情况,金煌真人便要起身离去。 宁和一见,忙趁机将心中挂念之事问出:“真人稍待!和还有一事,想请真人相告。那日真人救我回来,可曾见我身畔有一黑蟒?” 金煌真人停住脚步:“黑蟒?是有。怎么?” “不知此蟒如今是在何处?”宁和道,解释说:“不瞒真人,那蟒乃是我之友人,助我良多。” “此蟒在何处?”金煌真人一脸莫名:“我如何知道。” 宁和怔愣:“真人方才不是说见过……?” “见是见过。我平生最厌妖邪,念在它已生灵慧,又不知何故养得一身赤金功德之气,才将它放走了。”金煌真人漠然道,“我肯放它,它自是逃了。至于逃去何处,我又如何知晓。” 宁和听了,又道了声谢,拱拱手将金煌真人送出去了。
第二十章 夜风如诉,拂过漫漫山岗,风中有草木的香气,抚过脸侧幽凉幽凉,呼吸间是林野间独有的纯净。炎夏本该燥热,经这山风一吹,便只余清爽。 夜色中的青云山静静伫立着,向上极高,直入云雾之中;四方又连绵极远,只在天际划出一道隐约的轮廓。走在这落凤坡上只觉绿树葱茏,仰头能见满天星月,却望不见这山的尽头。 宁和立在一处 崖边大石上负手远眺,任长风将一身衣袍吹得簌簌翻飞,唇边带笑,轻声自语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天上明月高悬抬手可拥,四方群山寥廓倾身可揽,待在洞中关了月余的宁和此刻只觉心旷神怡,胸中激荡几欲仰头啸歌以抒发一番。 但她到底是忍住了。夜色静美,怎好出声惊扰? 于是宁和只是迎着风长舒一口气,仰头静静凝望着满天星斗,不知过了多久,双目缓缓闭合。恍然间,只觉头顶月华明明有如潺潺之水自九天流泻而下,耳畔似听见群山低语,于静谧中有声、于幽暗中见广博,虫鸣风吟皆悦耳,天空深蓝,物我两忘。 长夜寂寂,月光穿过云层洒落树梢。原本立在石上的宁和不知何时盘腿坐了下来,通身在这月光的照耀下竟慢慢地腾起了一层淡淡的柔和银白光影,星星点点、萦绕不散。宁和坐在光中,眉目祥宁,有若玉人。 宁和自己只记得仿佛是恍了个神,然后心中微动,再睁眼时,就见天际已隐隐可见一线鱼肚般的亮白。当即一惊,赶忙起身从石上跳下来,匆匆朝寒洞方向赶去。 这夜是金煌真人告知她可以子夜离洞后的第三天。前两夜宁和还谨慎着,只在洞口边上走走。偏偏今日被山间夜色所迷,一不小心走远了些,不知何故竟耽搁至此,得赶紧回去才好。 宁和只顾快步疾赶,未曾察觉自己到周身那层银白光影还未散去,一路绕着她、将她托起,倒好似乘风驾雾一般。 闷头走了一阵,宁和抬眼一望,见前头一道熟悉小坡,记起翻过坡去再过半里不到就是洞口,顿时心中一喜。正待走去,却忽听风中传来隐约话语之声。 先是个女子,声调娇柔得很:“琛郎,你可真是没用。你是金虚门长老之徒,大名鼎鼎的雷火少君,我不过要你为我找处寒洞,怎也找不来?我看呀,你就是不愿帮我,不想见我好!” 后有个男声接口,低低地解释道:“不是不帮你,落凤坡寒洞虽多,却良莠不齐,又分属四门,便是换做师父出面,也顶多划出一二间来……你且等上一等。” 说话二人远远的在前头,且声音分明不大,却不知是何缘故,叫宁和听来清晰得就如响同在耳畔一般。她顿住脚步,无意窥探,却又急着要往前方赶路,一时有些进退两难。 这时,又听那女声回道:“前日你便说等,昨日又说等,今日还要我等。琛郎啊,就算我等得,我腹中孩儿可也等不得呀!” 说到最后一句时,语调已然是幽怨可怜,如泣如诉的,听得宁和耳根一阵发麻。 “媞微!”男声稍稍提高了些,满是无奈:“你总这般胡言乱语……于你名声也不好。” “哼,名声?我沈媞微何时有过什么名声。倒是你呀,琛郎,你的名声,如今才可真是坏透了呀。”那女声嬉笑着道,“也不知道日后你若回去,你那未婚道侣还肯要你不要?” “你既也知道坏我名声,为何还非要如此行事。”男声道:“阿追性子急,这回定得恨透我了。还有师父,也被我累得颜面尽失,必要大发雷霆……唉,可如何是好。” 女声似是被这话惹恼,再开口时隐隐有几分阴恻恻的:“阿追?叫得倒是好亲热呀。你莫忘了,那好阿追可是刺了我一剑。若非她,我也不必在这儿苦寻甚么寒洞!” 男声顿时软了下来:“……唉,此事是阿追冲动,我也有错。媞微,你且勿恼,我尽快为你寻得一处寒洞便是。” 宁和先是踟蹰之际猝不及防听了两句,随即渐渐发觉不对,便停下来驻足听了听内容。媞微,琛郎,阿追……这、这莫不是正叫自己撞上了周兄他们?也实在太巧了些! 宁和正思索着,那边二人不知做了些什么,只听女声又发作道:“哼!颜面?你若想要颜面,便早该将青云令给我!你不给我,我才自己想法子来拿。琛郎,我可是为你才受的伤呀!果然天下男儿皆是负心薄情,只可怜了我,如今不仅虫儿没了,命也险些叫你那小情儿给夺去!” 男声分辩:“我说了,那令是为门中夺的,我做不得主。再说,如今我不也已给你了。既已如此,就莫提了,唉……” 女声哼了声:“这可不是你给的,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男声叹道:“你呀!” 他二人一言一句的,叫宁和听得有些尴尬。看了眼天色,犹豫片刻,到底是试着开口扬声道:“前方……前方可是周叔才周兄?” 前头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稍顷,只听劲风扑面,一道红影倏忽掠至眼前。宁和还没来得及开口,迎面便有根红绸唰地甩了过来,灵蛇一般,眨眼间就将她给捆了个结实。 宁和:“………” 红绸一紧,将她扯得踉跄了一下。绸带另一端握在来人手中,但见一袭明红石榴裙,腰饰金白、靛蓝二色彩羽,头戴银花钗,钗下缀着串串碧玉珠,行动间当啷作响,甚是引人注目。 宁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珠串上停了停,才转头了对上这女子。第一眼看到那张脸,绕是宁和是副女儿身,也没忍住一下子晃了晃神。 无它,只因这容颜实在过分艳丽。正所谓:“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乌发浓眉、高鼻深目,不似汉人长相。一双深绿双眸浓至若黑,黑中又隐隐带着抹翠色,眸光湛湛,稍盯片刻便叫人生出头昏眼晕之感。肤极白,唇极红,颈间大片雪素无一装饰——这女子站在朦胧夜色尚未褪去的山间,就如同忽往水墨画之中涂了笔浓烈色彩,直叫人移不开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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