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顿时明了:“所以你们欲上青云顶,寻得此丹。” 周琛书点点头:“是。我恰巧身怀青云令,也答应了媞微,定为她寻来此丹。” 说到此处,他神情变了变,拿眼恨恨扫了眼沈媞微,有些咬牙切齿地道:“可我万万也不曾想到,我分明跟她说了,她如今有所不便当以将养为宜,且青云令乃是我为门中所夺,不好交予外人,叫她在山下等着我取丹回来。她却好,当日答应得好好的,回去后却就忽然变卦,硬要我将青云令给她!我不予,她竟就叫了她师父找到我金虚门中来,还说什么她怀了我的孩子,简直荒唐至极!” 宁和听得双目微微睁大:“……这。” 周琛书一提起这事,气得胸膛重重起伏几下。深吸了口气,才苦笑着道:“宁妹你这些日子,想必也当听说此事了吧。事情闹得这样大,丢脸丢得人尽皆知,我已是不知如何收场了。我如今是师门回不得,连白日行走都得避着旁人,真真如那过街的老鼠,无处容身!唉!” 大概他这些日子也是真憋闷坏了,又无处可吐,好不容易逮着个宁和,简直有滔滔不绝的架势:“宁妹,为兄甚苦,甚苦啊!你说媞微她就这么找上门来,她与我共患难一场,又救我一命有恩在先,还是个女子,我总不能当着众人说她怀的不是我的孩子,更不能说她腹中不是人,是条虫!我真是有口也难言,思来想去,也只得认下来。若事止如此也就罢了,左右算我倒霉。可后来,我那师妹阿追忽然发作,将媞微给刺了一剑。阿追修的烈火道,一身本事非同小可。我担忧媞微情形,不得不想法子逃出来找她。出来一看,果真,挨了这一剑刺下去,叫她身上本就紊乱的气机彻底崩散,腹中那虫也被剑上的火烈之气灼伤,这才只得到这落凤坡上来,急着想法子寻处寒洞修养。” 宁和听完这一应经过,实是不知该评价些什么,只在心头摇了摇头。周兄还是没变,仍与少时一样,为人热忱,也有善心,只是……到底少些担当。为友尚可,若是其他,怕是最后只得一声叹息。至于这位沈姑娘,性子却又太偏激了些。一路走了这么些年,宁和也见了太多的人。性孤戾者,行事常孤注一掷,剑走偏锋,往往最终难免落得个伤人伤己下场。 宁和默然不语,那边周琛书却已将自己说得气上心头,扭头便冲沈媞微道:“沈媞微啊沈媞微,我当真不知道你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为了一枚青云令闹成这样,何至于此?还平白受了一剑,你可真是、真是自讨苦吃!我周琛书自问言出必行,说为你会为你夺来那药,就定然会做到,你就为何不能信一信我?非要将事情走到如此难看地步!” 方才他与宁和说话时,沈媞微就坐在一旁,全程安安静静地听着,却半点反应也无,甚至还有些百无聊赖般地拨玩着头上垂下的几串碧玉珠子,好似他们话中所谈与自己全无关系一般。 此刻闻言,也只是笑盈盈地转头望向他,对周琛书道:“琛郎呀,我当然可以信你,便是信错了,失了身家性命也无妨,算我命该如此,我也不怪你。可我的虫儿却不行呀,我得叫它活着。也只有我,才肯为了它豁出性命去夺那造化丸。我说了,我救了你,你就当把青云令给我。你不肯,我就想法子自己取来。” “你——”周琛书被气得不轻,甩袖道:“好,那你就自己去夺罢!” 沈媞微便笑一笑,又低头玩那珠子。 谈话到此至一段落,周琛书想起来掐指算了算时辰,发觉已过辰时,怕再晚出去被人撞见,便提出要告辞。 沈媞微一见他要走,便说自己腹痛,不愿跟着他离去。 “这处洞子这么大,宁妹一个人待着岂不空荡?”她捧着肚子,看看周琛书又看看宁和,语调可怜得很:“我就只在墙边坐着,旁的什么也不做。你就当我是只猫儿狗儿,收留我罢。” 周琛书头痛不已,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宁和温声道:“沈姑娘既要养伤,那便在留在此处吧。只是这处洞子也不是我的,再隔几日,我应当也要离开了。” 沈媞微一听,顿时喜笑颜开:“无事,有得一日是一日!” 而周琛书面上则有些羞愧,对宁和拱了拱手:“实在多有劳烦……” “周兄不必如此。”宁和微微摇头,“昔日同窗之时,周兄助我良多,宁和多年来感念在心。如今兄长有难处,我又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第二十三章 晨间山中多生雾霭,白茫茫环绕绿树之间。鸟雀啼声四起,青山如在云中。 清风拂面,宁和正倚在一处高崖边的巨石上,手中拿着卷竹简,借着熹微的晨光凝神翻阅。 她看得认真,一直到远处山尖一点红日冒出,叫周围一下子亮堂许多,才恍然回神,抬头看去一眼。 初生之阳有如鸡子,只见形貌,还未能有几分热度。宁和感受片刻,觉得好像身上无甚不适,便又低头继续看那竹简。 淡淡的浅金色阳光照在她掌间灰绿色竹简上,将封头一行金篆大字映得明明生辉。上书:“太一剑录”。 这卷竹简正是宁和昨夜从叔宝搬来的那几筐书里翻出来的。她看了这么些天,还是头一次见到有关兵刃之法类型,一时兴起,今夜出来时便将它揣在怀中带上了。 于那日在外遇见周兄,已经又过了两日。宁和觉出,自己身体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阴凉好像感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她也渐渐的越来越喜欢在这青云山中行走,沐浴月华、倚树迎风,整个人仿佛也化作了天地之中的一部分,一切烦忧都不复存在。而到了今日,她甚至可以晒上一晒这旭日晨光了。 宁和眸中含笑,心旷神怡之际,忍不住边看边轻声诵读出声起来。声低而清越,与树梢两只黄鹂啾鸣声相和,随着山风送入白雾深处。 “夫剑者,在乎锋锐明快。锋者,刃也,剑无可挡。锐者,决也,剑当果决。明者,光正也,剑当堂堂……”
序言诵过,再往后看,便是以刀墨镌刻的图示,上有持剑人像,起、承、转、合,剑出、剑回,一举一动无不刻得清晰无比。 宁和一一仔细看过,脑中已能现出连续动作,再看几遍,竟心生几分了然于胸之感。越看越觉心潮起伏,再过片刻,她忍不住将竹简一放,随手别了根松枝握在手中,随着脑中影像比划起来。 这处山崖为宁和前日偶然寻到,乃是整块大岩凸出山壁所成。中间丈余见方平坦若台,边缘有一二灰石伫立,远看形如卧牛。石旁有松,正便躺卧。上能见渺渺青天,下俯瞰万丈悬崖,长风滚滚穿身而过,人立其中,足感天地之浩大。 宁和翻身从石上下来,踏上中间石台上,闭目稍作回忆,随即腾跃而起。挪转劈刺,由慢至快,从迟滞到流畅,不过须臾之间。 此时山间云生雾涌,林涛如啸,旭日自茫茫云海之中冉冉东升,但见石崖之上有道身影踏风而舞,白衫猎猎、大袖招展、轻灵若仙,蹁跹兮似白鹤之展翅,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宁和越舞越快,手中所持分明只是根木枝,却渐渐在每一次的挥动间,都能将风中划出道道破空之声来。 大约舞了有半个时辰,宁和才终于停下来。汗湿发间,气喘吁吁几乎站立不住,却只觉通身爽快、酣畅淋漓。 在这世上活了三十有六年,竟是今日方知,我这双手除了拿笔,原来还能拿剑。宁和摇了摇头,笑着想道,踉跄几步,走到大石上坐了下来,缓缓平复着心绪。 此刻天光已是大亮,夏日时节,阳光也开始变得热腾腾的。宁和吹了会儿风,渐渐有些昏昏欲睡。 她抬起手,望着掌心怔了一会儿。 自从醒来之后,宁和也曾凭借着回忆试过几次,可却始终也没能再将当日斩那二怪的无形之剑凝出。她还清晰记得当时的感觉,自己胸中被澎湃怒意与杀意充斥着,五感皆空只剩灵台一点清明,随即,那剑便自然而然蕴生而成了。 宁和生性 豁达,试了便罢。她本也非是什么喜好兵戈争戮之人,使不出来,也就使不出来了。直到今日练过这场,她才发觉,原来执剑而舞之感竟是如此畅快,于是不由又想起了那剑来。 她再试着在心中观想那剑,却还是无法感觉出它的存在,只得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 困倦之感越浓了,宁和眼帘垂了垂,忽然心生警兆,隐约觉察到应是这日头太大,对她的身体来说还是太勉强,再待下去恐要不好。连忙打起精神爬起来,朝寒洞方向赶去。 宁和照多了月华,身法越发轻快,没一会儿便到了洞口。才刚打开洞门,猛地就有一道红影飞出,宁和猝不及防,险些被撞倒在地。 擦身而过之时,那红影匆匆丢来了句:“对不住!借过!” 声音娇柔悦耳,正是从洞中跑出来的沈媞微。宁和扶着洞口石壁回头望去,满面愕然,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就见身后寒洞又追出来一人。 宝蓝衣裳,圆脸圆髻,却是几日不见的小少年叔宝。 只见叔宝冲出来,气咻咻地大喝一声:“你站住!你这女人跑甚么!” 沈媞微这时已跑到前头一处小丘上,远远回了句:“你这小童倒好顽,你若不追,我自然也不会跑呀。” “你叫谁小童!”叔宝大怒,“你当我会拿你如何,我只不过问我师兄人在何处罢了!” “你找你师兄,又问我做什么?”沈媞微笑嘻嘻,声音越发远了,“问你师父去呗!” “站住!”见她马上都要跑没影了,叔宝一急,连忙伸手双指并诀一掐,就见当空一道丈长雷霆劈下,正中远处遁逃中的沈媞微,轰一声将她劈倒在地。 还举着手的叔宝愣了一下,低声咕哝道:“竟成功了?” “定是道祖都觉这女人该劈。” 说罢,匆匆抬腿追了过去。 宁和赶紧跟在后面,心头有些无奈。想是今早耽搁晚了,不巧碰上叔宝过来找她,撞见了洞中的沈媞微,二人冲突起来。 宁和倒也没想过要隐瞒这事儿,本来这寒洞便不是为她所有,金煌真人更是于她有活命之恩。她收留沈媞微,一是看在周兄之面,二也是怜悯其有伤在身。已是有错在先,又怎敢欺瞒?只待见了真人后将一应陈之,若有罪怪也由自己一力承担,实在也是两难之下的无奈之选。 只是没想到,叔宝来得这么凑巧,她人既不在洞中,自然也就来不及解释。 宁和思忖之际,叔宝已经先赶到了。沈媞微被那雷劈得背上焦黑,趴在地上捂着肚子喘气,皮肉几处绽开,血口斑斑,半晌也没能爬起来。 叔宝一见,顿时有些心虚,赶忙凑过去,弯腰想将她扶起来,口中道:“……喂,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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