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撑开宁父的胸膛,从床上翻了下来。杨氏忙伸手来拦:“青骓!当心着凉!” 宁和却往后躲了躲,站到床边,面对着目露怔然的二人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爹娘曾教儿有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今儿与人有诺需行,是故,父母尊亲在上,青骓叩别。”
第三十八章 杨氏与宁父的神情皆是一怔, 他们一前一后地站在宁和面前,望着她,与这屋中宁和记忆中最熟悉的一切一同慢慢地化作了飞灰齑粉, 簌簌飘散。 宁和静静跪在地上, 直到那地碎了, 她再睁眼,就发现自己回到了独木桥上, 之前那向她伸出手的黑影也不见了。 徒留宁和原地有些茫然地独立了片刻,转身继续前行。 就是不知是否错觉,宁和总觉得自己恍然间好像听见了周围有一声似有似无的“噗通”落水声。然而四处都是浓雾,她也没法去探个究竟。 又走了大约有一刻钟,宁和发现自己终于将这座木桥走到了头。当她再踏上青石阶,回头望了眼雾中孤零零的独桥,心头只觉百感交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随即她回过头,看向前方。雾渐渐散去,头顶金红的阳光穿透进来,将周遭一点点照得分明。 还是那与之前别无二致的青石阶, 白玉栏。宁和定了定神,正想迈步向前, 忽一打眼, 竟见前方几步外栏杆处似乎蹲了个人。那人垂着脑袋叉着腿靠在玉栏上, 瞧着十分萎靡。 宁和走近几步,试着出声:“兄台……啊,是你。” 只见那人抬起头来, 雾蒙蒙的面庞,正是方才那青衣男子。只是这人此刻身上头上都湿透了, 瞧着实在有些狼狈。 宁和不由惊讶道:“前辈,你这是?” 青衣男子摸了把脸,郁郁地看她一眼,道了句:“无事。” 又问:“你这回怎出来得这么快了?” 这事儿能怪谁去? 原来宁和第一回 过幻境的方式太过离奇,叫这青衣人心头起了好奇之情,特意跟了过来,想看她要如何过这第二境。 按理说,第一境名利,考求道之心,凡品性出众、心志坚定者都可过,对于这些能来爬这登仙梯的人来说,其实并不算有多难。而这接下来的第二境,才是最难的。人生来有七情六欲,任你再聪颖机敏、天赋异禀,但凡是人,便难逃爱恨。这登仙梯第二境,取的便是登梯之人此生情爱所系最深之处拟出幻境,千年以来叫无数登梯者折戟沉沙。 这青衣男子跟过来,心想宁和前头第一境都能折腾这么久,这第二境,也不知能过不能。 结果万万没想到,这回居然连一炷香都没到,幻境就碎了!而刚找了个地儿藏身,正有些走神的青衣男子猝不及防,当即就掉了出来,独木桥太窄,仓促间无处落脚,以至直接摔下了桥。桥下乃是无边雾海,便是掉进去的是青衣男子本人,也免不了落个浑身 尽湿的狼狈下场。 如今他刚爬上来,还没喘口气,就对上了一无所知走来的宁和目中真诚又带着点诧异的关切之色。青衣男子又能说些什么呢?他只得强作无事罢了,顺便,将心中疑惑问出。 而宁和听得他此问,缓缓叹了口气,道:“未经之事与已经之事,自然不同。和虽愚钝,却也知,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之理……既不可追,留恋又有何用,不过徒耗光阴罢了。” 青衣男子听了微愣,随即捋了把湿漉漉的头发,也跟着叹了口气,说:“话虽如此,行来却难。自古多少风流人物,皆栽在这情之一字上。殊不知,有时越是求,越是求不得。天地造化啊,从不由人。” 宁和听他感慨,却摇摇头,说:“若真求而不得,倒也无甚不好。” 青衣男子闻言,诧异道:“哦?小友此话何解?” 宁和说:“这世上有人以得为乐,便有人以求为乐。就如庄生所言,前辈非鱼,安知鱼之乐?若生来事事轻易可得,难免少些乐趣。心有所求者,为之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个中滋味也未必全是苦楚。而即便道阻且长,至少也可知前路何方,这点便已比许多人强。就算最终不能求得,依和看来,也可无多少遗憾了。” 青衣男子静静听完,半晌哈哈一笑,道:“你倒通透!” 说罢,他挥挥手,一指远处道:“好了,你且去吧。前方险阻,可就不是区区幻境了!” 宁和再度朝他拱拱手,也就走了。 青石阶往上,又走了几个时辰。天上日月不换,地上自然也就模糊了时间的界限。宁和心中记挂着七日之约,一刻也没敢歇。好在大约因着体内青衣道人所说的她体内“元气”终于补足的缘故,倒也不觉有多疲惫。 一边登梯,宁和一边觉得,空中好像越来越湿润,渐渐甚至有明显的水雾蓬蓬地扑在脸上。 走着走着,她一抬头,愕然地顿在了原地。就见上方隐约可见远处的石阶蜿蜒着,竟是直直地朝着那瀑布里扎去了! 这…… 宁和心头迟疑。 走自是要走的,只是该如何寻个解决之法?宁和虽从前从未生出过往瀑布下穿行的念头,但以常理想来也不太可行,何况还是面前这座如此巨大之瀑布。人若走进去,便不被冲刷而走,也定然承受不起其中水流之力。 宁和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些什么解法。倒是随着再往上走,石阶上渐渐有汩汩的水流溪流般汩汩淌下,不过片刻,就将她足下鞋袜给浸得湿透了。 宁和叹了口气,弯下腰将鞋袜给脱了,又将裤腿别高,改作赤足而行。 离石梯穿入瀑布之处越近,顺着梯子淌下来的水就越多越急,到后来真如踏着一条湍急的小河逆流而上,宁和不得不扶住一侧的玉栏才能稳住身形。 终于,再有十来米便是那瀑布了。如此近的距离,宁和紧紧攥着玉栏,耳中除了隆隆水声什么也听不见。水流冲击在石梯上溅起的水花有若巨浪,扑得宁和头脸浑身无一处幸免,险些要眼睛都睁不开。 她抓着栏杆歇了会儿,还有心情低头瞅了瞅手中拎着的鞋子,苦中作乐地想:早知如此,自己方才可真是多此一举。 要怎么过去? 这水如此之急,冲落下来之力重逾千斤,连带着脚下石阶都在颤抖。宁和一点儿也不觉得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能顶着这水跑过去,且还不知这瀑布有多厚,估摸少说这也有个三五米,真要强闯,怕是十个她也不够死的。 宁和扒着玉栏想了半天,一无所得。接着,就在此刻,她抬手抹了一下脸上水珠,不经意间侧过头时却忽然发现前方似乎有个什么东西立在水流中间。那处距离瀑布近极了,又被哗啦啦的水雾遮掩着,叫宁和方才都没能发现。 她蹭着栏杆往前挪了几步,抬手遮着眼睛定睛看去,发现那竟是块竖着的黑色的石碑。碑宽三五尺,足有人高,立在湍急水流之中纹丝不倒。 宁和思考片刻,先把手中剑别回腰间,又有些艰难地把鞋袜重新穿好,一手捉着玉栏,身体竭力朝着石碑靠过去,想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宁和隔着水花辨认:“穿……瀑,诀。” 看着像是则什么法门,名称也简洁直截得很。宁和一看便明,既名“穿瀑”,想来是学了这法门,就能过这瀑布,于是心头松了口气。 也当如此。否则既是考验,岂有无解之理? 比起名称,下面具体内容的刻字则要小一些,宁和几次尝试也无法看清,干脆将心一横,拔出剑来,屏吸凝神松开玉栏朝着石碑方向就是纵身一扑,整个人扑到了那石碑上。此处离瀑布太近,水流之急,宁和只觉有如大锤砸身,忙反手以剑横在碑后将自己卡住,方才没有被立刻冲飞出去。 宁和将头往碑后埋了埋,借着石碑的遮挡呼了口气,慢慢调整方位,终于得以开始阅览这碑中所写。 正如她所想,石碑上记录正是一则法门,为身法类,具体是需所习者以瀑布之力锤炼己身,以达身轻体灵同的时兼具坚韧无匹之效。 宁和眉稍刚松少许,就看见了这石碑最底一行所附之语:“以告后来者:此碑之后曰青云瀑,宽丈余,一日长一丈。若逾三丈,则断不可过也。” 一日长一丈,不可逾三丈。宁和神色微沉,也就是说,自己需得在第三日之前领会此法,否则便再过不去了。 时间如此紧迫,宁和心神顿时紧绷起来,双目紧盯碑上刻文,潜心研读,渐无旁骛。 水声之中,一道青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宁和身后,手中撑着把白色油纸伞,立在玉栏上静静注视着宁和。 片刻后,轻声自语道:“便看你一身天赋如何了。” 却是那青衣男子,他不知上何处把衣服头发烘干了,左思右想,还是没忍住继续跑来盯着宁和这边。 千年来多少人于这梯上来来往往,却已许久没有像这样一波三折般,将他心中好奇之情久违调起之人了。左右闲来也无事,总要看看。 宁和许久没有在如此压力之下读书了,上一次,大约还是年少科考赴试之时。这碑文不知于多少年前刻下,古语兼古字,读来十分晦涩难懂。于平日的宁和而言,研读起来自是乐事一桩,可在如今这种紧迫情形下,就只让人头疼了。 宁和花了大约半柱香时间,才将碑上所写第一段所述领会明了。可这其中内容,是叫所学者找一“小瀑”,即最多不过十来米之瀑,尝试练习几番,然后换几十米的“中瀑”,循序渐进,最后才是上百米之“大瀑”。 宁和抬头看了看面前天河般的青云瀑,心头苦笑,这何止是“大瀑”,说是“巨瀑”才更恰如其分些。 这便是难点之二所在了,不仅叫来者时间紧迫,还全无尝试与练习机会,学后初次就得直接挑战面前这最大的瀑布。若不成功,轻则也是重伤。 耳畔隆隆水声方才听来只是有些嘈杂,然而此刻,却莫名多了几分催促与震慑之意,直搅得人心头不安宁。 越是此时越忌多思。宁和深吸口气,将一切摒出脑海。 就着单手吊挂姿势,立在湍急水流中间参悟法门,身上被水溅得浑身湿透,时不时还得抹把脸,喘息都十分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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