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青衣男子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片刻,摇了摇头,口中道了句:“怪哉,吾观此子心性,不像是当沉溺于幻境之人。方才却为何始终堪之不破呢?” 若是宁和能听见他此问,倒是能为他解惑。 只因此幻境,考的是登梯者“道心”,即坚定求仙之心。可宁和,并无此心。 兵戈黩武非我欲,财色奇珍非我欲,长生不死,亦非我欲。我所求者何?飞天遁地,手握开山劈海之力,在宁和心中未必就比待在岐山县外一小小书院之中更合心意。就如在幻境之中时,宁和自始至终未觉出自己身处幻境,就是因为:她打心里觉得这就是自己当过之生活,当做之事。 可疑惑之处未解,就与她未登梯之前所想一样:若无手中之剑,那日书院二妖不可斩,又当如何? 而经此幻境后,此惑更甚:若无翻天之力,秦石让秦兄之事何解?贤良智士心血倾付、含恨而终,她又该当如何? 幻境之中那无能为力之感萦绕心头尤新,而她自己,更是竟在听闻秦兄之死后再一次激而入道——这是否意味着,无论如何,我都会走上此途? 我之路,究竟在何方?
第三十七章 有风过, 蒙蒙的水汽被风卷起,在阳光中化作白茫茫的烟团——起雾了。 宁和的步伐慢了起来。她微微皱起眉,仰头向上望去, 上方的石阶隐没在一团浓雾当中。因这石梯悬在空中, 又或者可以说, 有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庞大的云团,将前方的一截石阶给整个包裹了进去。 只有脚下这一条路, 宁和别无选择,握紧了手中寒水剑,慢慢踏入云雾之中。 里头的雾堆得极浓,能见不过一二米见方。不知为何,一走进来,外头那瀑布的轰隆隆水声便一下小了,耳畔只余呼呼的风,不一会儿,连这风也远去了。 周围极静,宁和一个人笔直前行,直到前方出现了一座桥。 宁和停住脚步。 只见石阶延伸至此处戛然而止, 像被人拦腰切断般整齐。断口处空荡荡的,雾气之中只余一根孤零零的圆木静静地搭在中间处, 一端搭在石阶上, 另一端向雾中隐去。 这是座独木桥。 搭桥的圆木瞧着年岁已久, 表皮上泛着潮湿的深色痕迹,下方隐隐附着层深绿的苔藓。 宁和抬手横剑于前,踏上了这根圆木。 浓雾还在, 使人看不清前方,也看不清这桥下究竟是何情形, 只能沿着脚下的独木一点一点地走下去。 过了会儿,宁和突然感觉到这木桥在微微地颤动,忙停在原地稳住了身形,握紧剑柄,双目紧紧盯着前方。这颤动,是从前方传来的,有什么东西正从独木的另一端过来。 随着那东西越靠越近,桥身的颤动越发剧烈,宁和不得不随着缓缓挪动脚下,才能使自己不至于跟着跌落下去。 “沙沙……” 伴随着脚步的细细挪动声,一道黑影由远及近。那影子远远瞧着像个人形,宁和一眨不眨地望着,片刻后神色有一瞬间的错愕。 只见面前从雾中走出的,竟是个身形佝偻,身穿灰褐麻衣、满头白发的老太!这老太右边手臂上还挎着个灰扑扑的竹篮,篮中盖了层枯草,也不知其下装了些何物。 这老太也看到了宁和,身形顿时僵了僵,畏缩地停在了原地。 独木之桥,自然只能容一人通行。 宁和注视着她片刻,躬身一礼道:“长者先行。” 说罢,目视着前方,一步步往后退去。这木桥既滑且窄,极难转身,且于此地遇见,虽对方瞧着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宁和却也无法全然放下警惕来。像这么彼此正面着,也能安心些。 见宁和退让,那老太迟疑了片刻,也慢慢地跟着她走。 宁和来时走了有一刻来钟,退回去时因倒退着走要慢得多,花了接近两刻钟。 一踏回青石阶面,宁和便往旁一让,让出路来叫这老太过去。 那老太颤颤巍巍地从木桥上下来,拿看了宁和一眼,紧了紧手中竹篮,一声不吭地以一种不太符合她年纪的速度跑走了。 看得宁和忍不住在后头道了句:“石阶路滑,老太慢行!” 随后,当她再次想要踏上木桥时,却忽地发现桥边的地上落了根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弯腰捡起来一看,原是截掌心长短的圆木头,应是方才那老太落下的。 宁和回头看了眼,那老太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她想了想,将这根短木别在了腰间。
第二回 走在独木桥上,宁和更加小心了些。然而这回在走了一刻来钟之后,脚下却又一次颤动起来。 只不过,这回的动静却是从她后方传来的。宁和眉头一皱,加快了步子朝前走去。同一来向的人,让自是让不了的,只能走快些。 宁和已经尽力迈大步子了,然后身后动静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简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桥上奔跑。 又有何人能在独木之桥上奔跑? 再走也是走不过的,宁和于是干脆停了下来,回头看去。 忽地,颤动停了。来者停在距离她约莫有半丈左右的位置不动了。 这距离,宁和刚好能从雾中瞧见一个隐约的影子,但却又无法看清具体模样。 然后就听那影子开口了,冲着宁和轻柔地唤道:“青骓……青骓……” 宁和浑身一震,豁然回身过去! 她在这独木之上强行转身,脚下木头颤动,险些一脚滑落下去。 而此时此刻,忍不住跟了过来、藏身在云层之中的青衣男子见状,实在忍无可忍,气得指着她骂了声:“蠢物!一点教训 不长!如此简单的幻境也能将你轻易骗去!” 这声音是母亲的,宁和绝不会听错。她以剑点在独木上,勉强稳住了身形,便一刻不停地朝着那黑影走去。半丈的距离,一眨眼就到了。 “娘……” 那黑影朝她张开手臂。 宁和眼前一黑。 她先是觉得有点冷,身上黏糊糊,又湿漉漉的,像是走在秋夜中,忽然跌进了一个泥水坑里。 这感觉好熟悉。 “青骓……青骓……” 有一只温柔的手抚在脸侧,宁和缓缓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而床前半蹲半坐着的一团鹅黄色身影,熟悉得叫她心颤。熟悉的香气袭入鼻端,熟悉的发丝拂过肩颈,熟悉的笑容映在眼帘。宁和怔怔地抬头望着那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半晌,轻轻唤了声:“娘。” 出口声音沙稚嫩而沙哑,听得杨氏一下心疼地皱起眉头:“青骓,勿再多开口。等药来了,娘喂你喝下,你再睡上一觉,就当好了。” 宁和听话地点了点头。随即,有些怔怔地从被中掏出手来,举至眼前看了看。这只手细幼,五个指头小小的,显是属于孩童。 宁和静静地注视着这双手,然后被杨氏轻轻将她的手握住,塞回了被中:“勿玩闹。当心着凉。” 宁和忽然想起了这是什么时候。 应是自己五岁那年,刚刚得到青骓这个名字的时候。宁和记得,那应该是一个秋天……她贪玩,冒着雨跑到后院,一不小心绊倒摔进水塘。被捞起来之后,生了好大一场病。 宁和慢慢地回忆。 在她的老家,依照传统,小孩在长到五岁以前,无论男娃女娃,都是什么名姓也不能的,父母家人都只“孩儿、小子丫头”的叫。据说孩子都是天上送来的灵,若是五岁前起了名字,那灵便能醒过来,想起来自己从何处来,就会又回到天上去。 宁和的小名,是她父亲取的。时隔太久太久了,记忆中父亲的面貌已经十分模糊,她只记得那日父亲抱着自己,考校了几个问题。自己应是答对了,父亲便大笑着抚着她的头顶,说:“吾家千里驹,不输男儿!” 自此,宁和便有了来到这世上的头一个名字:青骓。青骓,在她们那儿的话里,就是上等小马的意思。旁人都说,不太像个女娃的名。 在她静静躺着发怔的时间里,杨氏已从外头端了药碗来。脚步声响起,又一道熟悉又陌生的高大人影出现在了门前。 “青骓如何了?”那人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明显的疲惫。 杨氏回过头,朝他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已醒了。只是瞧着无甚精神,我看着心疼得很。” “醒了就好!”来人顿时笑了,走进来将杨氏双肩揽了揽,宽慰说:“娘子勿忧。我们青骓儿如此聪颖,定是福大命大之人。” 杨氏也笑了,轻轻将他双手抖落,端着药碗走到了宁和床前,蹲下身来,柔声唤道:“青骓,来,将药喝了。” 门口那人这时也走了过来,在床边坐下,伸出双臂将宁和从被中抱了起来。 那双臂是如此有力,怀抱是温热的,宁和怔然,从鼻端嗅到了那人袖中一股墨味儿。 她转过头去,仰头望着这男子。原来父亲,竟与我长得是如此的相像啊。 宁和一生来,众人便说她眉目肖父。越长,就越像。而此时此刻,宁和注视着面前这张面容,几乎有种揽镜自照之感。只除去轮廓硬朗些,与她几乎一模一样。 但细看,其实又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他们的眼睛:二者双眸形状颜色皆相似,也皆都清澈,区别在眼神。此时的宁父,目中是明朗有神的;而宁和的眼中,则是一片有如湖水般的沉静温和。 宁和看了一会儿,心里慢慢想道:难怪。难怪…… 宁和看得有些久了,宁父神情莫名,伸手摸了摸她脑袋:“青骓儿?看着为父作甚,快转过去,你娘喂你吃药呢。” “让你久不归家,她自与你不亲近了。”杨氏在旁笑了声,对宁和道:“青骓,来,这边,张嘴。” 入口的药液温热而苦涩,一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床边杨氏音容笑貌,也与记忆之中别无二致。还有揽着她的父亲,他的模样甚至比宁和自己的记忆还要更清晰,就好像他当真出现在此了一般。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只除了一点。宁和记得,自己如今早已不是五岁稚童。三十有六,已近不惑之年。 于是宁和喝完药,倚在宁父怀中,望着收起药碗,将要转身离去的杨氏,轻声道:“娘。” 杨氏回过头:“嗯?” 宁和又抬头看了看宁父:“爹。” 宁父低头,也笑着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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