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跟灰袍人打斗的时候受伤了么? “他这是兽契反噬。”祁熹追说,她这会儿也不打坐了,就在殿中缓慢地踱步,红彤彤的一大团,走到哪儿,地面便被烧出一行淡淡的灰痕。 “我早说过,伏风门侍兽契一旦订立宛如天规,从未听闻有契兽叛主之说。”祁熹追淡淡道:“我不知你这条黑蛟是钻了什么空子,能行杀主脱契之事而不死。但即便不死,也好不到哪去。” 宁和道:“杀主脱契?” 祁熹追说:“黄三必是死了。他不死,兽契不会解。” “……如此。”宁和望了眼黑蛟的方向,道:“好罢,我知道了。” 祁熹追不说话了,继续慢慢地踱步。 宁和盘腿坐下,打算继续打坐。正要捏诀入定,犹豫了一下,转头道:“熹追,你何不也调息一二?” 祁熹追慢慢走了几步,说:“烈火灼身,痛甚,心头难静,入不了定。” 她虽说着“痛甚”,语气却还是平静的,听不大出什么异样。 宁和默然片刻,将双目闭上了。 修者修行时,五感进入体内,留在外头的感知就会变得迟缓。宁和只觉得自己只是微微一晃神,再睁眼,就发觉腹中已感有些空空了。 结丹修士即使半月左右不食也无甚要紧,宁和一时不知是自己元气损耗所致,还是真的已过了有七八日时光。 她站起身,抬眼先想找祁熹追身影,环视一圈没找到。黑蛟好像也不在。 宁和扬声道:“熹追?阿皎?” “在这。”有人应道,有些低沉的女声,是祁熹追。 宁和忙循着声音方向过去,发现原来他们都在九重阶下方打坐。长长的石阶旁,一边坐着祁熹追,另一边坐着已经重新化为人形的宁皎。 祁熹追身上浮动的红焰已经收下去了不少,只剩零星还有些灼亮的火星时不时跳跃几下。至于另一边的宁皎,则看不大出来。他还是那样苍白的面色,幽绿的眼睛和淡淡的唇色,修长的身体裹在黑色的袍服里,面无表情。 看到宁和过来,宁皎站了起来,道:“老师。” 宁和先下意识应了句“好”,随即愣了愣,才关切道:“你伤好了么?我听熹追说,你这是兽契反噬?” “嗯。”宁皎点了一下头,又摇头,说:“没好。除非脱胎换骨,日后每月皆会发作。” 每月发作?岂不是遗患无穷。宁和皱起眉:“便无解决之法么?” “有。”宁皎说,重复道:“脱胎换骨。” 祁熹追忽然嗤笑了一声:“脱胎换骨?你这野蛟,伤得不轻,心倒挺大。” 祁熹追说得不客气,叫宁和有些为难,说:“熹追。” 祁熹追是她的朋友,阿皎是她的弟子,接下来还有一路要走,她是希望他们二人能好生相处的。 “宁和。”祁熹追说,“你可知道,他说脱胎换骨,是什么意思?” 宁和茫然,摇头。 “脱胎换骨,化为龙。”
第六十九章 “脱胎换骨……化为龙?”宁和重复了一遍, 看看黑蛟,道:“龙乃神吉之兽,阿皎想要化龙, 不是挺好吗?” “好当时是好, 也要看他有没有那本事。”祁熹追冷笑一声, “鱼虫蛟蛇化龙,比人之成仙更难。成仙的数千年来就出了个青云子, 化龙?凭这野蛟,不是做梦是什么?” 宁皎立在那儿,面上冷淡无波,任凭她说,连眼角余光也不曾瞥过去一个。 宁和微微皱了一下眉,目光在祁熹追脸上停了一停。她知道熹追脾气向来算不上太好,但也不至于无礼,对合她胃口的人,更是一直还算温和。像这样莫名的针对、冷嘲热讽的情形,以前是从没有的。 她想了想,没说什么, 只息事宁人道:“好了,熹追你趁此时间抓紧再调息一二, 这才到第四层, 还有长路要走。” 把祁熹追劝坐下了, 宁和又转过身,对宁皎低声道:“阿皎,你跟我来。” 宁皎顺从地跟着她走了。宁和把人带到殿中一处角落, 回过头,先关切地问道:“你现在到底如何了?身上可有伤?我这里有药, 你可拿去涂上一涂。” 宁皎道:“有。” 说罢转过身去,肩头一抖,便将身上的袍子滑落到了腰侧,露出半身苍白的皮肤来。 他原是条蟒,天生地养,自然不懂得什么推辞忸怩,有就是有,无就是无,当然也不会懂得什么羞赧。 宁和呆住了。 宁皎这具人身很高,身形虽算不上壮,却也结实有力,脊背两扇紧实的肩骨微绷着,线条有如石雕般光洁。 宁和这些年虽常与其他读书人一起同进同出,但人家都知道她是女子,即使再不避讳,也不会真跟她有什么亲密之举。活到今日,这还是第一回 有男子在她面前这么……这么宽衣解带的。 好在宁和经历也不少了,只是愣了片刻,就反应过来这是阿皎,阿皎并不是人,他不懂这些。 随即,宁和一定神,顿时便被那扇苍白背脊上一道少说有六七寸长的断口给吸引住了目光。 “这……这是怎么弄的?” 那伤口竟是锯齿状的,皮肤被撕裂出一指多宽的缝隙,已经长拢了一点,但还能看见里头红色的血肉,血泅在旁边的肌肤上,斑斑驳驳。 她忙取出药瓶,挖出膏药细细填抹在那条可怖的血口上。这药就是祁熹追给她的那瓶,不知用了什么仙人手段,里头的紫色膏药取之不竭。 抹药时,手指难免会碰到别处的皮肤。宁和最初还有些不自在,可宁皎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彷如一块石像般立在那里,后来便也就不觉有什么了。 听见宁和问,宁皎道:“伏风门的锯口鞭,专为驯兽所制。那天我杀程景仁时,被他打了一鞭。” 听见程景仁三个字,宁和顿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化名黄三那位伏风门人的本名。 那人已被阿皎……吃了。 宁和沉默下来,低头专心为宁皎擦药。她发现宁皎身上有不少这样锯齿形状的疤痕,已经愈合了,只留下层淡淡的痕迹。但这痕迹密密麻麻,几乎遍布了他的整个背脊。 宁和将指尖在上头轻轻点过,叹了口气,道:“可还疼么?” 若是寻常人被这么轻飘飘地触碰,定会觉得痒,会缩上一缩、躲上一躲。但宁皎是条蛟,即使如今化作了人形,他身上的皮肤也仍是冷的,摸着有一点像他本体的鳞片,光滑又坚韧。 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淡淡回道:“不疼。” 他微微侧过头,对宁和说:“他打我,是疼的。但我想着等日后我要将他杀了,便不觉得疼了。” 宁和听了,嘴上没说什么,但心中却暗暗想道:阿皎这戾气,还是稍重了些。待日后寻些静心宁神的经文给他读,兴许能有些效用。 一边想着,宁和一边将药膏在每一处伤口都覆上了一层。然后她收起药瓶,用腕处将宁皎后颈垂下来的几缕发丝往前顺了一下。退开几步,朝他微微笑道:“好了,你先歇一歇,待药干了再将衣服穿上。” 宁皎点点头,道:“嗯。” 为宁皎上完了药,宁和心头稍安。走到一旁从乾坤囊里取出些之前从客栈里拿的食水,先净了净手,然后开始便用食,填填自己的五脏庙。 过了大约半刻钟,重新穿好衣服的宁皎跟了过来,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宁和下意识道:“阿皎,你可要也用上一些?” 宁皎看她一眼,说:“我不吃也可。若真要吃,这点不够。” 宁和听得此言,一下反应过来:以阿皎原型,一顿怕是吞头牛都不见饱,自己带的这点食水,想来还不够他填个牙缝的。 “咳,好罢。”她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又想起什么,问道:“阿皎,你可进过那九重阶了?” “进过了。”宁皎点头,说:“我拿了一册你们人修的法门。” 宁和愣了一愣:“法门?人的法门,你也能学么?” “不能。”宁皎摇头,道:“我拿来看一看,用来……” 他顿住了,拧着眉,片刻后道:“用来,借阅,借览……” 宁和迟疑了一下,“借鉴?” 宁皎松了口气,点头:“借鉴。” 宁和没忍住笑了笑,温声道:“也是,一法通百法。即使你如今练不了它,也可以从中学些东西。” 宁皎点头,然后又说:“但我,看不懂。” 他看向宁和,认真道:“还请老师教我。” 宁和失笑:“好,你拿出来罢。有哪里不明白的,我讲予你听。” 宁皎手掌一翻,掌中便出现了一册绿皮金线的书简来。 宁和没看清他是从哪儿掏出来的,有些好奇,便问道:“阿皎,你这是学了那袖里乾坤不成?” “没有。”宁皎说,“我把东西放在鳞片里。” 鳞片里?宁和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还能这样?鳞片也能藏物,倒是方便。 她把书简接过来,摊开,先大致翻了一遍,随即盘膝坐下,朝黑蛟招招手,让他过来挨着自己坐好。 一册书简摊开在两人膝头,宁和微微侧头,从头开始一字一句地教,从读音到字意,再到一整句的含义,耐心无比。 “……伏丹阳而走七脉,此处伏,乃是指脉中灵气走势,按捺低平为伏,意思是修行者需将灵力伏走而过人之丹阳穴,再行至七脉,此处七脉是指……” 弟子殿中光线昏暗,但宁和将位置挑在一根灯柱下,也算勉强能将书上字迹照个清晰。微黄的灯光照在两个并作一处的发顶上,二人将相连的影子拉得很长。 教书育人是宁和这辈子除了读书以外做得最长久的事,一投入起来,几乎忘了时间。功法为求精练,多是以极简洁的文字记录成册的,内容通常不会很长。 宁皎所挑这册也不例外。他认得的字还不多,知道的字意也比较少。而且字又有古字、现字,隔几代就有变化,甚至各国各族也有不同。九重阶里头功法琳琅满目,宁皎大多根本不认得,只能随意拿了一本出来。 宁和看了,他挑的这本叫月洗录,收录的是一种以月华锻体,柔韧经脉、轻身灵体的修行功法。于体质天资无甚要求,人人皆可练,倒是运气不错。 不知不觉,宁和已把这册子给宁皎讲完了大半,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才恍然抬头:“熹追?” “该走了。”祁熹追说,语气带着她一惯的冷硬:“这殿中最长只能待七日。若过了七日不走,也将被丢出青云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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