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都说蛟龙弄水,如今可见不尽不实。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只得自己往村里走去。 白日里,青壮想来都出海打鱼去了,宁和走过半个村子,才在一处石屋前见到一个正在灶前生火的女人。 女人正煮着一锅鱼汤,佝偻着身体,裹着一件灰褐布裙,低着头,额上满是细汗。 这屋子外头无墙,只围了一圈半人高木篱。宁和站在篱外,犹豫了片刻,试着用大赵官话出声问道:“这位嫂子……” 那女人听见声音吓了很大的一跳,一下子回过身来,警惕又惊讶地看着宁和。 宁和面上带着温和笑意,冲她半拱了拱手。 女人眼神变得古怪,直勾勾盯着她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张嘴咕哝了挺长的一句话。 宁和一愣,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大约是:“你是个读书的。你是个女人。” 说的不是大赵官话,也不是福州话,而是前朝的一种语地区方言。 宁和多年来手不释卷,又好游学。各地存书但凡尚能找到的,她几乎都找来读过。又因游经各地,渐渐便能说许多地方的当地语言。 在她回忆的片刻里,那女人又说了一句。她问:“你从什么地方来?” 宁和此时心情颇为不错。要知道此世之大,各族百姓分地而居,各自所用的语言可谓天差地别,有时仅隔上几里路便有不同。宁和即便能说上其中一些,也都只是至少一州之地通用之语。 如今不知身处何处,却恰能遇见一种能听懂的,已是再好不过了。 她脸上笑容顿时又多出几分,与这女子攀谈起来。 随即便发现这女子说的这前朝话大约并不是她原本的语言,不仅口音滞涩,还掺杂着许多不明其意的词句。 二人隔着木篱耗费许久,才算说清。 宁和只说自己是读书人,此行是出门游学至此。中途遭了难,想来问问此地何处。 女人说出了一个地名,然而音节奇特,不明其意,是此地的方言。宁和想知道所属何州,她却说不明白。 女人一边摆手,一边对她说:“我的丈夫回来,你可以问他。他也读书。” 说到这 时,她满是风霜的脸上露出个笑容,眼睛很亮。 宁和先前初见,以为她有四十来许,故而张口称“嫂”。此时见她这一笑,才惊觉她兴许只有二十出头。 女人打开栅栏门,要请她进来:“来喝一碗汤。” 宁和惦记着村口等着的宁皎,想要回去找人,女人却很热情,反复比划着对她说:“一起来。” 宁和见她眼中很是期盼,不好推拒,便点头答应。转身一看,却见宁皎原来还是跟了过来,就站在几丈外的路旁。也是一株树下,离那些晾了鱼货的杆子们远远的。 “阿皎。”宁和笑着唤了声,朝他招招手。 宁皎就走过来了。 他身量高大,虽然瘦削些,可面色冷沉、气势凛然,一身黑衣有如墨染,还生着双绿色的眼睛。一走出来,又把女人吓了很大的一跳。 但她看了看宁和,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说道:“来。” 篱笆院子里种了一小片菜,养了几只鸭子,不过都缩着不叫唤。如今宁皎一走近,更是全都挤进了木棚里。 宁和默默别开眼去。 女人拿了两只碗出来,土陶的,有一只磕了小小的缺口,但洗得很干净。 她从锅里依次舀出两碗带着肉的鱼汤出来,小心地递给宁和二人。 汤碗烫手,宁和如今身为修士,自然无事。院子里也没处可坐,她便站在那儿,低头喝了一口。 女人有些局促地立在原地,两手搅着裙摆。她想了一会儿,忽然转头进屋去,出来时手里端了两把矮木凳子。 “我忘了。”她说,后面跟了一句宁和听不懂的话,又说:“我丈夫要回来了。看见你们,肯定高兴。” 宁和笑着应了几句,在那小木凳上坐了下来,喝汤。 这鱼汤味腥且盐淡,对于内陆之人而言并不好入口。 宁皎原本一脸漠然地端着碗长身站着,一动不动。与宁和回头来的目光对视了片刻,走过来,垂眼盯了那只木凳片刻,学着她的模样坐下了。 他身量太高,这凳又太小,只能别别扭扭地勉强蜷着,姿态瞧着莫名像了条盘踞的大蛇。 宁和目光中不由带了些笑意。 她回过身,一边喝汤,一边继续同那女人寒暄。 女人话说的最多的是她的丈夫。话语中,宁和了解到,今日村中青壮都出去了,不过却不是去打鱼,而是办什么事,似乎是和一个叫做“青女”的人有关。 “青女会招来不幸。”女人说,脸上神情有些怪异,像是厌恶之中又带着点同情,还有几分隐约的恐惧,“她是个和鱼说话的女人。” 她说这些时话语里掺杂了大量的乡音,宁和听得半懂不懂,只在心中暗自思量。 和鱼说话的女人? 女人对宁和很好奇,一直问她:“你是女子,怎么也读书?” 宁和便挑拣着说了一些,说自己从大赵来。 她发觉女人的前朝官话除了说得不熟练外,听其实也听得有些艰难,有时一句话她们彼此都得反复说上好几遍才能说明白意思。她只能尽量用最简洁的话来回应。 “真好。”女人听了很羡慕,大约以为大赵的女子就是能读书的。 宁和对她报了自己的名字,女人念了两遍,对宁和说:“贡索,我叫贡索。” 她说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很好的渔网”。 “这是我的丈夫告诉我的。”她说,脸上笑着,又有些羞涩。 贡索的丈夫是在半个时辰后回来的,同行的还有满村的青壮。 这些人从矮坡后面回来,一哄着踏上入村的土路,彼此吆喝着,村里一下吵闹起来。 贡索高兴地迎出门去,片刻后牵回来一名身量有些矮小的男人。 那男人看着身量不仅比贡索自己还矮小些,头发还留得极短,只堪堪能束在脑后。身上穿着黄褐色的布衫,脚上踏着皮靴。一抬头,一张脸生得额高而两颊中凹,胡须稀疏,左腮一点黑痣,实在不能说貌美。 贡索的目光却一刻不离地喜爱地望着他。 宁和二人站在木篱内,贡索和她的丈夫站在木栏外,两人用当地的语言说话,语速飞快。 见到有陌生人,有许多别的村人们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目光都稀奇地盯着宁和他们看。 过了一会儿,他们说完了,贡索的丈夫越过她走过来,走到宁和面前,打量她两眼,随即抱拳笑道:“我的妻子说,你们是大赵来的?” 说的竟然是流利的大赵官话。 宁和有些惊异,连忙朝他回了一礼:“正是,我师生二人本为大赵学子,游学途径此地,阴差阳错迷失了方向。正想请教大哥,此地何处?” “进来说话。”那男人回头说了几句什么,周围那圈伸着头看热闹的村人们便都散去了。 他将宁和二人引进里屋。 屋中分有两间,中以草帘为隔,陈设颇为简陋。外间只一张木桌,桌边放着一只木凳。贡索跟在后面,将方才拿出去的矮凳端了回来,三人才得以一同在这木桌边落座。 男人面上露出些窘迫,他叹了口气,摸摸胡须,对宁和说:“见笑了。” 这木桌擦得极干净,桌上放着顶斜支着的竹笠,里头罩着一本摊开的书卷。 “哪里。”宁和说,伸指一点那竹笠,笑道:“兄台是心有沟壑之人,我辈读书人,有一安身之处即可。岂不闻,‘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男人顿时目光一亮,朗声笑道:“是极,是极!今日来了好客!” 他像是十分高兴,回头说道:“娘子,将我那茶拿出来,给二位客人泡上一壶!” 贡索愣在那里。 他说的是大赵话,宁和听得懂,他的妻子却不知其意。 男人顿了顿,反应过来,又换成此地方言说了几句。 贡索这才连声应喏,转身出去了。 “鄙姓咸,单名一个洪字。”男人说道,抚须笑道:“不瞒贤妹,为兄也曾为大赵人,家住扬州余水,早年读过几日书。当年年少轻狂,犯了些事,不得以,才一路逃到了鱼乌来。” 鱼乌。 宁和心头一惊,道:“此地竟是鱼乌国?” 鱼乌,宁和自然是知道的。其乃大赵国土以西的一处边陲小国,曾为前朝疆域下辖鱼乌县。后经战乱,当地豪族趁机割据自立,自称“鱼乌国”,领沿海诸村,地广而人稀,国民多以打渔为生。因地处偏远,又十分穷困,大赵这许多年来倒也不曾想过要将此地伐为国土,彼此算是相安无事。 鱼乌在西,岐山在北,中间何止数千里之遥,几乎横跨过了整片大赵国土。宁和面露苦笑,即便如今她已成了修士,要赶回去少说也得耗去月余功夫。 随即却见咸洪摇了摇头,说道:“非也。此地并非鱼乌,而更在鱼乌以西,乃是所谓‘千流’。” 宁和又是一愣。这“千流”之地,她也曾在书中读到过。 书为前朝志地传,中言:“前朝早年,兵广力强,乃西通商贸。年秋初自福州起,经陈郡、鱼乌多县,西下千流诸岛,往海外夷国,次年春末而归。” 此“千流”,并不是指一国度,而是指的鱼乌以西的一整片连绵的大小岛屿。因其人烟稀少,为海盗、当地夷人土著与各国逃犯者共居之地,形式复杂且大多彼此敌视排外,故而不能称之为国。 “千流……”宁和犹疑道,“兄台说的可是千流诸岛?” 那咸洪哈哈一笑:“贤妹果然见多识广!不错,此处正是千流诸岛之中最大一座,和息岛。” 原来这一路脚下所踏竟不是内陆,而是一座岛屿!此岛之大,以宁和如今心念感知之广,先前也未能发觉出丝毫不同来。 大抵这一生已见过太多怪事,咸洪对于宁和女子之身读书、甚至收徒游学之举并未露出任何异色,也不曾多问什么,只大方相处如常,叫宁和越觉心头愉快。 他们二人聊天,宁皎便默默坐在一旁,入定似的,目光停在虚空一点 。若不是面色一片冷肃,瞧着简直像在发呆。 宁和问完方向情形,便要告辞离开,好早日赶回大赵去。咸洪却一定要留他们用饭,连声说:“有朋自远方来,怎可不尽礼数。赶路再急,也不急这一饭的功夫。”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7 首页 上一页 84 85 86 87 88 8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