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光顺着余力扎入水中,转眼间又掉头腾空起来, 正是黑蛟宁皎。 宁和在思考。 她想,怎样才能将她的剑穿破这条鱼的鱼皮, 刺透它的内里? 那身幽蓝色的鱼皮极厚、极滑,她的剑锋无处着力,也就无法留下什么伤痕。 她这几日都在时刻地思索着:问题是出在剑上?她应当换做一些布满锯齿、凹槽的剑刃吗? ——可宁和手中之剑是她的心剑,它无形、光洁、圆融,是她性灵所化。 若她的心中不曾有那些锯齿、凹槽之物,那她的剑上便不会有。 也许我需要变化我的剑招,她也想过:我若以阴剑使海水冻结,便能阻其去势,再以破晓剑击其头颅…… 此时恰有时机,宁和心随意动,足尖一点高高跃起,一道剑光打出,那光蒙蓝,寒霜刺骨。 剑光所至处,海水寸寸冻结,雪白冰凌好似一道素白长桥,横亘过茫茫海涛,眨眼间由窄至宽,将方圆数丈海水尽皆化作寒冰。 大鱼凝结在冰中,幽幽蓝光顺着冰晶折射而出,仿佛深渊般的黑水之中睁开一双星空般的眼,又似天幕倒悬、一枚蓝月坠落。那场景如斯瑰丽神秘,仿佛庄生之梦,叫人有刹那分不清是真是幻。 然而海涛翻滚,这点冰霜相较这无边的海面而言,又不过浮沫星点,转瞬便又于水中破开碎裂。 但这一息的停顿对宁和而言已经足够——足够她挥出第二剑。 破晓。 是天际划破黑色夜空的第一抹浅淡白色,是天明前旭日吐出的第一抹锋刃。它远比日月晦暗,是黑暗之中孕育出的光亮;它绝不灼热,甚至是凉的,但也不像冰雪那样冷,它是大地之上消耗殆尽前的最后一丝余热…… 这一剑耗空了宁和内府之中近半的灵力。 她向来是温和的,可她在挥出这一剑时,心头弥漫的是连她自己亦感到颇为陌生的冰冷杀意。 她伤到它了。宁和在剑光未落前就已笃定。 “嗡————” 从碎冰间挣脱的人面鱼发出吃痛的嚎叫,它头一次显得愤怒起来,不再试图潜入水中逃走,而猛地昂起巨大的头颅拍击水面,仇恨地朝着宁和掀起高逾数丈的汹涌浪头,要与她对抗。 宁和回身一跃,手中之剑化作白光碎去,又重新凝于她足尖之下,供她双脚一踏,再度灵活地跳起。 黑色的蛟龙游过来接住了她,载着她从倾没而来的巨浪中穿空而起。宁和伏身在蛟脊上,抬手一握,剑光便又一次浮现于她的掌中。她毫不犹豫地回身一剑,将那追涌而来的浪头斩碎。 波涛如怒,狂风呼号,此刻宁和置身于这天昏地暗之中,心中却格外的安静。她回忆着自己方才的那一剑。 是哪里有不同? 为何这一剑,她却又能破开那层鱼皮? 她想起她出剑时,心中一心想的是她的剑如何才能更锋利。 于是她的剑变得锋利。 宁和这一刻终于彻底明悟。 她这柄剑非金非石,乃至无形,她的剑是她的心 、她的魂魄、她作为宁和此人的一切。 她的这把无形之剑到底要如何尖锐无匹、无坚不摧? ——只要她的胸中饱藏杀意。 而她的剑斩的也不该是任何有形之肉、有形之体,她斩的,该是性灵三魂。 当宁和再度抬起拿剑的手时,原本海中搅风卷浪的人面鱼猛地一顿,像是觉察到了极致的威胁,毫不犹豫地一头朝海水中扎去。 它想像从前那样逃走。可这回它再没能成功。 宁和挥出这一剑后,就收起了所有动作,就这么负手立在黑蛟背上,垂眸望向海面的目光之中含着几分悲悯、几分叹息。 “嗡——!” 长空云层乍破,天光一线若烟。一抹青芒成卷,迎风而展,海浪狂风之间岿然不动,正是青云榜显化而出。光华湛湛,展出一卷人间。 卷上山川草木间,一抹淡蓝的幽光微微亮起。它藏在云雾之中,摆尾游弋,隐约是一条大鱼形状。那云雾像是无数细长的锁链,将这抹蓝光牢牢锁在其中。 于是这缕雾中有了形。 青云榜第一十四席,人面鱼,归位。 这海中兴风弄浪数日的巨鱼在被那道迎面斩来的月白剑光触碰到的一刹间,整具庞大的身躯微微一僵,只来得及发出最后半声戛然而止的哀鸣,便再不见动弹。一个浪头,就这么朝着水中沉没了下去。 涌动的白浪包裹着它,却再也无力将它托举。 海涛声中骤然响起一阵阵女人的恸哭,如怨如诉、凄厉若鬼。 那哭声萦绕耳畔,经久不散,直至三日后天上乌云散尽,海水退去,曾被淹没的大地重见天日,远处的海面亦回归了风平浪静,涌动的海风中依旧缠绕着哀泣的余音。 宁和在山头找到了咸洪。 披头散发、形容憔悴,一身皱巴巴的长衫从那日起就没再换过,湿了又干,结着泥土和盐渍,狼狈得像个乞丐。 这瘦小男人坐在潮水褪去后的岩石上,怔怔地望着海面的方向。他的妻子贡索坐在离他不远的身后,几名村人陪在她身旁。 但所有人都沉默着。直到看见宁和足踏剑光从天边掠来,才有人站起身来,朝她行礼。 更多的村人分布在远处,水淹过后的大地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灰色,草木塌伏、房屋不再。好在有许多鱼鳗、虾贝遗留在了海滩上,死里逃生的人们正在分散着捡拾。 远远看见宁和的,全都朝着这边聚了过来。人们躬身、叩拜,口中念念有词,许许多多张饱经风霜的面孔上挂着激动、崇敬,嘴里喃喃着宁和听不懂的话语。 贡索坐在人群里,像是恍了,才从地上爬起来,有些惶恐地说道:“仙人……您来了。” 宁和朝她颔首,目光看向咸洪。 咸洪还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贡索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咸洪抬起头,却没有看向他的妻子,他望着宁和:“你杀了她吗?” 他的眼睛发红,皮肤干裂,矮小又疲惫地委顿在地上。嗓音沙哑得像沙砾,仿佛已许久没有开过口。 宁和微微皱眉:“谁?” “鱼。”咸洪说,动了动脚,慢慢撑着地面爬起来:“那条鱼。你杀了她吗?” “是。”宁和叹了口气,“人面鱼兴风作浪,我已将其斩于剑下。” 咸洪手一松,跪倒在那里,以手抚面,沉默良久。 贡索大约怕他触怒“神仙”,在悄悄地推他的肩头。 宁和见状摇了摇头:“嫂子无需如此……我这几日暂不会离开此地,若咸兄有心一叙,自可来寻我。” 说罢,剑光一点,人已远去。 . 海水将和息岛上沿海的渔村尽皆摧毁,村人们如今无家可归,只得三五作堆,四处捡些枯枝浮木,在背风之处搭起一间间简陋的窝棚。 海水浸透的湿柴升不起火来,许多人只能将捡来的鱼虾捧在手里生吃硬啃,勉作饱腹。 宁和踏着剑光往来其中,见有难处的,便搭上一把手,帮着卖些力气。 宁和于青云顶上耽搁年余,原本自然想着能尽快离了和息岛,再经鱼乌,早些回大赵去。未曾想恰逢这人面鱼一事,如今也还脱身不得。 相助此地村人只是其一,宁和如今停留此地,还因为宁皎。 那日人面鱼葬身海中,宁皎重新化作人形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当习水。” 宁和愣了愣,下意识问了句:“习水?为何?” 宁皎面色肃然:“他们说‘仙人乘蛟龙,蛟龙擅弄水’。我既为蛟龙,便当擅水。” 他显然十分认真,这几日都浸身海水之中,一刻也不曾出来。 宁和听了宁皎所言,虽有些不解,但左右不过耽搁一阵,也就随他去了。 只是她自己内陆出身,本身并不擅水性,思来想去,也只有学过的那门“穿瀑诀”算是勉强沾个水字。便将篇文背给这位学生听过,又结合自身经验讲了一讲。 于是如今海边既有女子恸哭之声,又有黑蛟弄水之声,波涛起伏,数里可闻。 宁和立在剑上,远远地往那方望了片刻,见那长蛟仍在水中扑腾不休,便调头离开了。 如今满岛房屋尽皆被毁,宁和只得在岛上一处矮山壁上凿出了一间岩洞,以供自己打坐之用。
第九十七章 海上的日升, 无论第几次见,都是如斯壮美。 宁和不常饮酒,只给自己煮了一壶热水, 就着一条穿在枯枝上的烤鱼, 盘腿坐在高大的岩石上, 遥望远处橘红的太阳自淡蓝的海水中缓缓爬起。 海水近岸,是一种朦胧的青色, 从浅青至深绿,一层层渡到红日的边缘。偶有几星白鸟掠过。 地上柴禾不多,火焰很快烧暗下去,只剩下余灰一簇,亮红的火星一闪一闪,仍炙烤着那条鱼,滋滋作响。 宁和将目光从远处的海面收了回来,随手将那条鱼取下来:“咸兄既来了,又何必踟蹰不前。” 咸洪叹了口气,告罪道:“原是洪失礼,还望仙人恕罪。” “只还叫我宁和便是, 我与兄台相识一场,缘何生疏至此。”宁和也叹气, 反手将手中烤鱼递给他, 拍了拍身畔:“咸兄不弃, 请来此处同坐。红日初升,景致甚美。” 宁和歇脚在岩山上,咸洪一大早爬上来很费了番力气, 也真是饿了,便当真不客气地把鱼接了过来, 往旁边一坐,埋头大嚼起来。 宁和笑了笑,并指一点,从底下一株树上给他削了只青椰子来,叫他不至于噎着。 咸洪道了声谢。 宁和说:“咸兄,可是有何好事发生么?” 前几日见他,只觉得这人颓唐不已,有一蹶不振之态。今日再见,却还算齐整,此回过来见她,还收拾了一番,穿了身干净衣裳。 咸洪咧嘴一笑,眼神有些复杂:“是,我妻贡索……有孕了。” 这自然是好事。宁和于是眼中也露出几分欣喜,抬了抬手中水壶朝他一敬:“那便在此恭贺咸兄了。” “是……多谢。”咸洪舒了口气。 宁和这几日驻足于此,每日打坐练剑,偶有停歇,便是观这日升日落。海水滔滔,日升于斯,亦落于斯。 她一直在回想自己那日的剑。 那一日,宁和以怒意与杀意为剑,一剑将人面鱼斩于海中,一如她数年前将于岐山书院里将那狝鹓、蛮姖二兽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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