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能感觉到那黑皮怪物腥臭的呼吸,以及它口中呼出浓重的血气。它要咬我了。宁和想要抬起手,但她的手虚弱而无力。 这一刻,身体动弹不得,她的思绪却在飞快地转动着。宁和想着四娘,想她倒在地上,想她望向自己已经无神的眼睛,想许许多多如烟雾般飘散而过的往事。 四娘姓李,于十二年前一个秋日的早晨来到岐山书院。 粗布蓝衣,牵一头灰驴,孑然一身,站在门口叩响了书院的大门。见到宁和,就说:“你是个女举人,你收女学生。那你招不招女夫子?” 她说自己名叫李四娘,青州人,早年被山匪捋了上山去。如今匪窝被打散了就下山来,只是已经不再想回家去。途径此地,进城时听说了宁和还有她的书院,就过来碰碰运气。 宁和略作考校,发现这女子腹有万卷,极有才华。于是从此,李四娘便成了岐山书院除宁和自己以外的第一位女夫子,也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位。 四娘有一双极美的眼睛,看人时安静通透,让人想起藏在山林深处的静谧湖泊。四娘有一头如云的黑发,还会梳许多好看的发髻,最得杏娘喜爱。四娘能书会画,还抚得一手好琴,弹奏时能引鸟雀相迎。四娘会做许多菜肴,尤其各类豆糕做得最好,吃得杏娘小时候脸总是圆嘟嘟…… 四娘样样都好,只除了右脚是跛的,走起路来一摇一晃。而她的左脸上,还有道二寸长的疤痕。那疤痕足有指宽,像是被什么带有锯齿的利刃划开。杏娘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问过,四娘说,脚是被别人打的,脸是她自己划的。杏娘听了,仰着脑袋问她疼不疼。四娘笑着抚抚 她的头顶,说已经过去许久,不疼了。 宁和想,杏娘知道了得多难过啊。 她知道相比起只是常来看望的杨菀娘,其实四娘对杏娘来说,反而更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四娘向来比自己细心,比自己更懂得如何照顾好一个孩子,当初若没有她,宁和觉得自己恐怕不能像这样顺利把杏娘带大。 悲恸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袭上心头,叫宁和连指尖都开始颤抖起来。这悲恸中又夹杂着澎湃的怒意,尤其当那虎头怪物大张的嘴巴扑过来,涎水混合着血液滴到宁和的脸上时——那是四娘的血! 恸怒交织之中,宁和只觉得胸中有一股灼然之气正在从四肢百骸间聚拢升起,这气息冲得她脑中发晕,令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渐渐变成一锅煮沸的水—— “唳!!!” 身上的怪物忽然发出一道凄厉嘶鸣,猛地将扎入宁和肩头的鸟爪拔了出来。那黑色鸟爪上沾满了宁和的鲜血,而此刻那些血竟像是燃烧的火焰般跳动、化作赤红的烟雾,烤得那鸟爪上的硬皮滋滋作响。那怪物显是痛极,一边嚎叫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 宁和被重重甩开在地摔得胸中一闷,当即又吐出一口血来。那种好似脱离般的眩晕和恍惚感越强烈了。宁和知道,自己伤及内腑,最多再不过一时三刻,就将死了。 但她不肯闭上眼睛,她还不愿就此离去。有湿漉漉的血混着汗水滑下来,模糊了宁和的视线,但她仍盯着怪物的方向死死不肯放开。 方才虽不知什么缘故令它受了伤,但显然,这怪物还活着,且并未遭受到什么重创。而它活着,就还会伤人,甚至很可能还会因此狂性大发,变本加厉。 这满院都是她书院的学子,以及她请来的夫子、村里来的帮工,还有今日恰好来到院中的杏娘……足足好几百号人,若任这怪物肆虐,这些人能活几何?或者更甚,这怪物以人心肺为食,当屠戮光这一书院的人,它就会转向周边村落,继而为祸四方,首当其冲便是最近的滩下村。 绝不能任它如此。 今日之事,实乃宁和平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食人之兽,同时具虎鸟之太,能御风。这已经完全脱离了寻常兽类当有的模样,而更像那传说中的妖怪之类,非凡人之力能挡。宁和待在村中二十多年,从前也从未听闻有恶兽肆虐之说,这怪物为何出现在此,又从何而来? 这一切突如其来得就像个噩梦,但它就是发生了,发生了,就只能想办法解决。宁和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人活着只有前路可走,她向来明白这个道理。 那怪物一直在嚎叫,声音尖厉至极。说来怪异,它虽顶一颗硕大虎头,喉中发出叫声却更类鸠鸟。 不好!宁和浑身猛地一震。方才怪物虽先后袭击四娘与她,但那时外头狂风如啸隔绝声响,里头人未必察觉。然而此刻这叫声如此刺耳,必会将屋内学生引出! 宁和心中大急,连隐隐开始涣散的意识都集中起来,昂起头极力想要看清前方情形。胸中激荡之下,竟真不知从何处又生出一股力量,将她破败不堪的身体又撑了起来。 “吱呀。” 按理说,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和狂风,推开门这样细小的声音宁和无论如何也不该能听见。可这一刻,这声音却有若雷鸣般捶击在了她的心头。 “回去,回去……”宁和艰难地喘着气,她想要嘶喊出声,可刚张开嘴,马上有狂风灌入,贯穿肺腑,叫她又猛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血水又从唇边不断滴下。 “李阿娘?!先生——先生?!”女子的哭叫声隔着风传来,杏娘!宁和猛地抬头,就见那身着杏衫的年轻女子从屋中冲出来,正朝着这边跑来。在她身后,还有许多听见动静从屋中涌出来的女学生们。 “回去……” 宁和最不愿见到的情形发生了。杏娘的哭叫声一下子将怪物的注意引了过去,只听它嘶鸣一声,身后黑色双翅猛地一展,便扇出一道飓风将扑倒在四娘身前的杏娘掀翻出去。 杏娘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后头的女学生们顿时尖叫起来,四散奔逃。 怪物受伤剧痛,正是凶戾时候,哪容猎物逃脱。只见它纵身一掠便冲入人群之中,左扇右扑,眨眼之间便伤倒一片。 就在此时,有学生惊骇过度,发出声异常凄厉的大叫,引得怪物身形一转,凌空变向朝她冲了过去,一爪将她提起,另一只鸟爪当胸一划,便将她开膛破肚,半空之中瞬间淋下一片血雨。 怪物急不可耐地伸嘴凑过去吃,似乎急于用进食的快/感来压下鸟足上的灼烧痛意。 而大吃大嚼之际,它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一道身影正一步三晃、却坚定无比地向自己走来。 宁和此刻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了,她只是向前走去,眼睛里也再看不到其他东西,只死死地盯着那道黑色怪影。 她的骨头碎了,但滔天的怒气和恨意似乎长成了新的骨头。她的肺腑已然破碎,但胸中那股灼烈之气凝而不散,将她的神智又重新聚拢。 离怪物越近,宁和越觉得心头鼓胀。离得越近,便越能看清它抓着手中女学子尸身掏刮啃噬的贪婪凶狠模样,胸中的杀意就越强。 我需杀此怪。宁和无比清晰地想到。 可我手中空无一物。 ——我需杀此怪! 怒意翻涌到极致,胸中那股气也积蓄到极致,此时终于忽然猛地往上一蹿,从颈间直冲天灵!刹那间,宁和只觉五感一空,一种玄之又玄的明悟忽然涌上心头,似垂缀多时的水滴忽然从叶尖落下,又似云端忽然有无数天音飘落耳畔,天地风云飘合散聚——灵台空明,一朝入道。 宁和的脚步稳定下来,身体也不再颤抖。只见她面色平平,抬手举至身前,五指虚握。这双手数十年来捉笔习字,养得修长素白,满布细茧。 而那股由胸中升起的怒意在此刻冲入宁和刚刚落成的灵台之中,轰然散开,下一瞬又化作浩然清气猛然冲出,由内到外,从无形到聚拢,瞬息凝作了一柄三尺长短的淡淡光束,落在了宁和五指之间。 她从虚空之中抓出了一把剑。
第十三章 那其实并不像是一把剑,只是一束才将聚拢的淡淡光影,又好似一缕流动水波,轻若无质。 但当宁和五指扣拢将它握入手中之时,似乎连漫天的狂风都静了一瞬。 前方埋头啃食的黑皮怪物一激灵,唰地抬起头来。 宁和觉得自己的体内在发热,脑中思维也在发热,只有手中的剑是凉的。轻而冷,像握了一捧雪。她知道这柄剑是从她的胸口之中孕育出来的,她能感觉得到它、天生就知道该如何挥动它,即使她这一生从未提起过任何一柄剑。 隔着猎猎的风,宁和与那只有些茫然地回过头来的怪物对视着,看见它黑色虎脸上浸透了血,还在沥沥地往下滴。 我要将这颗头斩落,宁和想。她抬起了手中之剑。 这柄剑是无形的,挥出去便化作了一阵带着凉意的风,带着破晓般朦胧的光亮,穿过肆虐的狂风向前荡去。 那怪物站在原地愣了愣,他起初似乎什么也没能感觉到,直到那抹光逼至近前后方才勃然色变,背后双翅猛地炸开,仓皇卷起数道风卷拦在身前便掉头便朝天空中飞蹿而去。 剑光轻盈地穿过风卷,就像春风穿过柳叶那样,无声无息追着怪物背影而去。即使那怪物拼命地扇动双翅,却又如何能快得过一抹无形无物的光呢?眨眼间,那光贴近了,像方才穿过风卷那样轻轻地没入了它的背脊。 “唳!!!” 半空中的怪物只来得及惨叫了一声,便跌落了下来,砸在地上一声闷响,一动不动了。直至落地之后,它的身体才忽地斜分作两段,断口处整齐无比,腥臭血污哗啦流了满地。 它死了。 宁和一剑挥出,便躬着身猛地咳嗽起来,口中鲜血顺着唇边不断溢出。 她感觉得到,自己方才那一剑将怪物斩断后就消散了。此剑乃是她胸中之气所凝,气散了,便再也无法支撑她继续站起。宁和勉强立了片刻,身形一晃,跌坐了下去。 她想去看一看杏娘,可她伤得太重了,一动也 动不得。 那怪物死后,天上狂风便停了,沙土树枝等物掉落下来,噼里啪啦像下了场雨。 然而不知为何,天空中的阴云却并未散去。宁和望着天,心中隐隐不安。 远处,许多女学生跑了,也有躲在屋内的。有个胆大的听见风停了,悄悄伸头出来看,等了会儿见外头没什么动静,竟推开门跑了出来。 “山长……山长!山长可安否?”那女学生冲到宁和身旁,急着想要将她扶起。 可伸手一触,竟发现宁和身上数处骨断、好些已外戳至皮肉,人更是出气多进气少,眼看是要不好,骇得一下子哭了起来。 宁和看她的脸,记起她的名字,勉强提起一口气道:“婉君,你……替我去看看杏娘,她还……活着吗?” 那名叫婉君的女学生慌忙抹着泪,连连应道:“是,是,我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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