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宁和今日出门,却不是为了买鸡鸭去的。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思量,自己以后当做些什么。 宁和原本自然是与天下有志读书人一样,想要为官,想要施展一身才干,做些实事造福一方。奈何人力有尽而事终不可为。 朝廷封她这个孺人,看似嘉奖,却也从此绝了她的任官之途。乃至于明年京都的会试,想来也是去不成了。 事已至此愁怅无用,只能另辟他径。日后该如何?宁和思索良久,终于下定了主意。 牛车摇摇晃晃,载着宁和朝县城驶去。下了车,宁和就直奔县学而去。 她要去拜访恩师姜教谕。 “你要办书院?”姜教谕一脸惊讶。 他这学生近来声名大噪,整个越州都传遍了。姜教谕走在路上,有时都会遇人恭贺,说他育人有方。旁人以为他该得意,实则姜教谕每回听了,心里头都复杂得很。 当初他做主收下宁和,七分是为践诺,三分也有惜才。后来与这学生相处久了,这三分的惜才就变作了十分。 敏而好学,慧而善思,举一而反三。姜教谕可以毫不吝惜的说,宁和之材,实乃他生平所见之最。更可贵的是,此女不仅才学过人,还兼具品性出众。温而恭谨,谦而内敛,小小年纪不骄不躁,言行已有风骨。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姜教谕看在眼里,叹在心里。如此嘉才,怎是女子,奈何是个女子啊! 朝廷封赏之事传出,外头人人艳羡。唯有姜教谕听了,长叹了一口气。他这学生胸中有抱负,却注定无处施展。姜教谕每每想起都觉遗憾,也曾有心想去信劝慰一番。提起笔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今日忽听有学生前来传话说宁和来了,姜教谕讶然之余,便立刻叫人请她进来。 宁和刚归家时已来拜访过他一回,这次上门,应是另有他事。 宁和说,她要办间书院,就建在滩下村清水河畔。这间书院不论男女,凡有教育之才者皆可为师,凡有向学之心者皆可为徒。村中少小入学皆不取束脩分文,外来有家贫者,亦可免去。 不取分文,当何以为继?姜教谕张了张嘴,最终却没有问出口,只道:“你有此志,我当助之。” 有了姜教谕的帮助,当日宁和便在城中找好工人,选址定基、采买建材,月余之后,一座青墙灰瓦的院落便建成了。 考虑到学生人数与耗费问题,这院子建得并不算大,比起县学更是相差甚远。 前头是片庭院,栽竹种树,设石桌几张,供学子们闲谈休憩所用。中间修有一方木质回廊,廊前是二间宽阔空房以作教室,回廊尽头有两间小室,是宁和准备给夫子们的备课批阅之所。廊后则是东建七八矮屋以作学舍,中修木棚以作食堂,西有水房灶房柴房茅房杂房几间。 一应统共加起来,也不过三五亩大小。但就这三五亩,也足够把宁和赴考得来的一应赏银给花干净了。只因她顶要用方瓦、墙要用砖石,连床铺桌椅也样样不肯马虎,耗费自然也就多。 院落将近完工之际,有会木工的村人抬了空匾过来,宁和提笔写下“岐山书院”四个大字。那村人手脚麻利,第二日便刻好挂上了,又特意请的姜教谕来揭的幕。 岐山脚下,滩下村中,清水河畔,那座后来流芳百世、享誉千载的岐山书院,就此落成了。 虽然书院是才刚建的,但得益于宁和广为传扬的名气,且还不收束脩,很快附近许多村民便都把孩子送了过来。初时只有男娃,后来慢慢也添了些女娃。还是那句话,反正不需费钱,不过是少了些屋前屋后干活的帮手,但放出去学点东西回来,也划算。 至于院中夫子,最初还是靠姜教谕广发书信才替宁和招来了头两个。但到了后来,慢慢的也有了别的读书人愿意前来。第八年时,甚至还来了位女子。 宁和将自己所得赏银尽数投入了建造书院当中,又将其他绢帛之物也拿去卖出,换取银钱供给书院日常开销运营所用。好在有杨氏所留那一屋藏书,只需请人抄录即可,省了许多耗费。加上宁和有朝廷亲封的文昌孺人,虽无实职,却也有俸禄可领。大赵待官吏向来优厚,宁和的正五品封号,每月能领的绢粮银钱皆是不少。 别的五品官员,虽不至于个个骄奢淫逸,也大都青砖大宅、坐妻拥妾仆婢成群。而宁和却仍旧住在初时的那间村中小院里,青衫布衣,每日往返书院与家中,卯出亥归。一年如此,十年如此,年年如此。 宁和坐在窗边编译着一册注解,凝眉细思,时不时删改几句。而她的左手边,则放着一本摊开的《孟子》,便是她所注之书。宁和着手注《孟子》已是第七年,共分录有十七册,字句斟酌,可谓费尽心力。 她想赶在书院建成第二十年之际,将此书著成,放入山书阁中,也算聊作庆贺。 窗外青竹绿树,虽是清凉,却也招来蝉鸣扰人。宁和坐了一会儿,起身走过去,在窗边站了会儿,将窗扇轻轻合上了。 又是一年盛夏啊。 “先生!”忽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笑音从身后传来。 宁和唇边漾起微微笑意,还未回头,先道了句:“慢些,行路当小心。” 只见一杏衫少女头梳双髻、腰佩粉蓝丝绦,端着方托盘兴冲冲跨进门来:“先生,我给您端了豆糕来!” 宁和有些无奈:“分明是你自己想吃,又何必说是为我。” 杏衫少女嬉皮笑脸:“先生怎如此说?” 说着,过来与宁和倒茶,倒完双手捧着奉至宁和面前,殷勤地道:“先生用茶。” 看着倒也似模似样的,然而宁和才刚一转身,她便伸手眼疾手快地从盘中捻了块豆糕塞进嘴里,躲到桌后嚼着吃。耸眉耷眼,活像只偷油老鼠。 宁和无言,呷了口茶才道:“你是讨打来了?” 杏衫少女一边嚼糕一边含含糊糊地叫屈:“怎会……是我祖母,又催着我嫁人……我上来躲躲。” “杏娘啊。”宁和瞧着她茸茸的发顶,轻声叹了口气:“再有几月,你便二十了,实也拖不得了。” 杏娘听了皱皱眉头,直言道:“可我不想嫁人,嫁了人就要去别家了。为何女子生来便要嫁人。先生,你不也未曾嫁人吗?” 宁和摇了瑶头,道:“我与你不同。”
第十章 “不一样?先生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先生读书,我也读书。先生长得好看,我也长得好看!”杏娘一边掰着手指一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转过来瞧着宁和说:“哪里不一样?” 宁和笑着道:“你还不懂。” 杏娘顿时不满地凑了过来,将脑袋搁在宁和 桌上嘀咕道:“先生,杏娘今年就要满双十了,先生怎么还当我是孩童不成。” 宁和失笑,伸指轻轻推了推她脑袋:“你也知道你是大姑娘了,还这么不稳重。去去,找四娘顽去,别在此处扰我注书。” 杏娘不高兴地走了,顺手还把那叠豆糕也给端去了。一番端进端出,愣一口也没叫宁和吃着。 好在宁和也不是那等重口腹之欲之人,只是有些无奈第摇了摇头。屋中又复安静,便继续埋头注书了。 这杏娘,就是二十年前周生往州城赴考前,杨菀娘所怀上的那个孩子。许是因菀娘孕时忧思过重,杏娘生下来很瘦弱,险些养不活。尤其三岁时有一回高烧尤其凶险,四处寻医问药都说不成了。绝望之际,周家却忽然想起了宁和来。 婆婆朱氏说:“宁和是有大造化的人,天下女子,就她一个能中举。且她那日来时不是说,道长说她也是身有仙缘之人,命格定然不凡!不若把杏娘送过去,她若收下,兴许能叫杏娘得她庇佑,平安长大!” 杨菀娘听了,当日就带着孩子求到了宁和家门口。于是不久后,宁和的书院中便多出了一个小娃娃,每日跟前跟后地带着,说是新收的弟子。 稀奇的是,从那以后,小杏娘也真就慢慢的不生病了,身子骨也一天天壮实起来。小孩子见风就长,跟春日柳芽似的,没多久就抽展成了满地跑的小童儿。 周家见孩子养活了,越发信那命数之说,此后也不敢领杏娘回去,一直将她养在宁和这里,常来看望。 就这么,杏娘在书院中慢慢长大了。 在她还小的时候,菀娘几乎是日日都来,牵肠挂肚、疼惜不已。可等到杏娘长大些了,脸貌有了明晰轮廓,她就渐渐不怎么来了。只给她取了个名,说叫周玉。到后来,甚至杏娘都得每月回家探望时才能见到母亲。为此杏娘还跟宁和抱怨过几回,说娘不疼她了。 宁和听罢,只是抚抚她的发顶。杏娘懵懂,不知缘由。宁和却是懂得的。 她知道,菀娘是在自己的女儿身上望见了丈夫的影子。 因生来是女儿,杏娘从容貌上粗看其实与父亲周生并无多少相像之处。但若是熟悉之人,却能从眉眼间比出七分神似来。尤其那双眼睛,明亮跳脱,瞅人时灵动欢快,活脱脱就是周生少年时的模样。 宁和记得那时候。自己跟在周生身后踏进他家院子,一袭杏裙的杨菀娘迎出来,纤纤细步,粉面桃红,望向周生的双目秋水温柔。 周生说:“这是吾妻菀娘。” 少年夫妻,情意绵绵。 宁和还记得,周生曾给自己看过一篇自己写下的诗文,叫作《三月三与菀娘初见》,想是二人定情之作。 里头写:“春风杏花雨,秋千笛声拂。人面花相映,青雀寄枝归。” 想是他二人定情之作。 杨菀娘将女儿唤作杏娘。周生名叫周琛书。琛者,美玉也。她便给女儿取名为周玉。 她一辈子也没能忘掉周生,便顶着周家媳妇的名号过了一辈子。可一直到四年前葬进周家的坟地里,也没能等来她想等的那个人。 杏娘虽聪慧,然而自幼时起身边之人便无不呵护宠爱,叫她养得一副无忧无虑天真性情。这些东西,她是不懂的。 她不懂得母亲杨菀娘一生苦候,除此之外便是盼女儿嫁得良人,往后琴瑟和鸣、有所托付。她也不懂得祖母朱氏心中有愧,之所以在她还未至及笄之龄时就开始四处为她找寻夫婿,是因见菀娘缠绵病榻,恐有不好,想着叫菀娘见女儿出嫁,让她能了却了这桩心事。 也因为不懂,杏娘当初一听要自己嫁人,便抗拒得厉害,转头就躲到宁和这里,连家也不肯回了。朱氏没奈何,只得将此事暂且放过,压后再提。 可谁也没想到,才到第二年的春天,菀娘就去了。 杏娘回家了。守完三年孝期再出来,人就一下子稳重多了。只除了在宁和面前时,有时还能显出些从前那样的跳脱脾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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