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很疼。”小娘子的眼泪潸然落下。 但她随即就将残余的独夜草塞进口中嚼碎,趁着阿隼此时心神恍惚,紧搂他的后颈吻了上去。 入口的汁液气味如酒,辛辣又清凉,隐含一丝木樨香气。 隼很快反应过来,想推开乐嫣,又顾忌她手上烫伤,一时不慎反倒被这小娘子推倒在地上,压制得无法动弹。 原来,麻痹感已渐渐蔓延到他的四肢……这是独夜草解去红线蛊时产生的副作用。 隼的双手从乐嫣腰侧失力滑落,腕上细细红痕开始变浅,犹如那根红线骤然断裂。 * 长兴四年十一月二十日,秦王李从荣因谋反被处死。当时唐国主李嗣源病危,于次日派宦官孟汉琼到邺都召李从厚回京。 十一月二十六日,李嗣源去世,秘不发丧达六天之久。 十二月一日,在西宫发丧,李从厚即皇帝位,改长兴四年为应顺元年,却因懦弱无能又心胸狭隘而赐死王淑妃的心腹宫女司仪康氏、司衣王氏,并软禁王淑妃,就连寄养佛庵的幼澄小娘子也被召入宫中为人质。 潞王李从珂怒而起兵。 应顺元年四月三日,李从珂率军进入洛阳城。曹太后下诏废李从厚为鄂王,命李从珂为监国。六日,又立李从珂为帝,改应顺元年为清泰元年。 三年后,契丹兵马南下,后唐覆灭,辽国主耶律德光立石敬瑭为帝,国号晋,史称后晋,改元天福。 天福二年,有司请立皇后,石敬瑭以宗庙未立,没有同意。同年,李氏之子石重信为叛军张从宾所杀。 直至天福六年,永宁公主才被尊为皇后。 而永安王也等了整整十年,才将他的王妃再次带回契丹。 那日,李氏女眷的辎车匆匆离开妫州城时,暴雨如瓢泼。 红线蛊的反噬来得迅猛,即便有少量独夜草的药效相佐,乐嫣也觉着心口阵阵钝痛,几乎不能言语。 行至妫汭二水合流处,雨势骤歇,海东青一声唳鸣如箭矢破空,甚至将十六娘子从昏睡中惊起。 “他来了。”乐嫣倚在车壁上,从十五娘子撩起半边布帘的窗口,窥见路旁那道春溪。 雨后的溪水不复清澈,急流奔泄,好比她乱糟糟的心绪。 偏在这时,她想起了《括地志》中的记载:“妫州有妫水,源出城中。耆旧传云即舜厘降二女于妫汭之所。” 这属实是一种令人难堪的预兆。 先前在永康王府邸上,她们都曾见过那位甄娘子。就连布局做戏“威胁”阿隼的几名女奴都是她带过去的,只不过得知了来龙去脉之后,甄娘子却十分不解:“三王爷倾心于十六娘子,可谓如痴如狂。您便是留在契丹,又有何不可呢?” 她这话是当着李家姊妹几人的面直接问出来的,乐嫣莫名有些羞愧,无法作答。 如今,阿隼竟不折不挠,连夜追上来了。 一股更为沉重的烦闷压在心间,小娘子暗中掐住左臂,那圈未曾褪尽的红痕如此醒目,终于将她从“娥皇女英共侍一夫”的典故中扯出来,重归难以面对的此时此刻。 辎车渐渐停下了。 尽管有赵延寿率领众兵士列队在前,也挡不住契丹三王爷远远掷来的话语:“你就要走了,却连一句话也不愿再与我说?” 乐嫣听得出,阿隼声音里透出前所未有的疲惫之意——草原上最年轻的战神,似乎已将他自己逼入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她低头揪着衣襟,手指不自觉地轻颤。 十五娘子揉了揉额角,忍不住叹气。十四娘子左看看,右看看,嗫喏道:“要不,就让十六妹妹去见他最后一面?” 车厢中的另一人在此刻倏地起身,揭帘而出。她走到舆外,神色平静地向阿隼行了一礼:“永宁见过三王爷。山高水长,还望您莫再阻拦我等归家。” “李三娘子?” 阿隼勒马立住,有瞬间失神,却想起了独卢金山的月亮与风雪,那些共衾而眠的夜晚,还有李乐嫣的每一滴眼泪。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甜蜜与苦涩搅在一处,是如此浓烈而令人毕生难忘的滋味。 “本王无意阻拦你们。我只是,只是想再看看她……” 那匹金鬃神骊也似能明白其主心意,嘶鸣了一声,缓缓前行,直到被唐军的长枪与马槊架住,才不得不止步。 双方正僵持之际,隼的扈卫官查剌带人赶上来了。 他们迅速冲到自家三王爷的旁边,查剌低声禀报了几句话后,三王爷的面上骤生怒色,持缰的双手紧攥成拳,手背上亦绷起青筋。 他又远远望了那辆辎车一眼,三娘子仍旧立在车上,以凛然不退的姿态。 而十六娘子至始至终,未曾露面。
第63章 永远不愿说出的肺腑之言 永安王妃(拾肆) 隼的眼神微微一黯,倒是未失那种势在必得的坚定。他抬手挥了挥,麾下众骑即刻调转马头,从中原使团的车队侧畔纷纷掠过,驰回妫州方向。 如一道金色流火破风而来,隼在车窗外勒马暂驻,三尺之隔,留给乐嫣一个承诺:“待到契丹安定之后,我一定会亲自去洛阳,请求唐国主应允我们的婚事。” 空中的那只玉爪海东青蓦地飞下来,恋恋不舍绕着辎车盘旋了好几圈,这才追着主人往回疾行。 “永康王遇刺,三王爷应是暂返妫州去援救长兄了。”三娘子回到车厢中,颇为感慨地拍了拍幺妹的肩膀,“真想不到,你俩竟已对彼此情根深种。” 乐嫣倏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神色已是十分急切:“那,阿隼他……他们会不会很危险?” 十五娘子瞥她一眼,有些许无奈。 “你大可放心,三日前我们便暗中将李胡派系的密谋告知耶律阮,他们早有准备,耶律阮这是在帮咱们支走耶律稍罢了。” 马蹄声远去之后,乐嫣才敢掀起布帘一角,偷偷去眺望阿隼的背影。 跟着他回去,甚至留在契丹的念头,其实一直都潜藏在她的心底,可终究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不能被任何人察觉,尤其是阿隼。 小娘子情窦初开,爱上了同样深爱着她的少年郎。 可她的爱人,亦是敌人。 * 李乐嫣原本以为,被掠去契丹的两年应该是一场噩梦,但她没想到,后来回忆起来,那两年竟可称之为一场美梦。 真正的噩梦是从她们阿爷的薨逝——不,或许是从当年在契丹捺钵照顾李家姊妹几人的妙哥遇害时开始的。 她的十三姊不曾到过契丹,半生皆如封号“兴平”二字,平安顺遂地嫁给洛阳城中最俊美的赵君侯,还是未能避开唐国末年这场乱世,亡于天福七年的幽州。 而后,赵延寿从幽州节度使晋升为燕王,辽国主下令赐婚,将王淑妃膝下的永安公主许配为燕王继室。 接旨之前,阿隼早已闯入仙妤院,要将乐嫣带走。 “母妃和弟弟都被扣押在宫里,我岂能弃她们不顾?”乐嫣自是不能一走了之,除非确保王淑妃和幼弟李从益安全无虞,“阿隼,我已家国尽毁,不能再失去最后的亲人。” “难道你要留下来,然后嫁给赵延寿?”隼一时气急,依旧如年少时那般口不择言。 “李乐嫣当然不会嫁给赵君侯,但‘永安公主’却又必须嫁给他。” 她的话音刚落,永乐公主坦然步入堂中,手中端着一个金盘,盘上置一玉碗。 “我记得小十六你有一把匕首,以金镶骨咄犀为柄——哦,也是三王爷送的吧?那正好,物尽其用。”她挑眉一笑,“独夜断红线,再加上留在三王爷血液里的雄蛊残骸,正是诱发雌蛊效力的药引。” 隼的两道剑眉拧得几乎打结:“有何用处?”“能让我家小十六在临近婚期时‘重病不起’。” “什么!” 隼转身就把小公主扛到肩上,迈步往外走。“等等,阿隼!你先放我下来,那是假的,是‘偷天换日’之计而已!’ “到时候,我自会代替小十六嫁给赵君侯,了结这一段孽缘。”永乐公主——即当初的十五娘子,她同样等了十年。 漫长岁月无法磨灭浓烈的爱与恨,十五娘子自年少时便冷心冷肺,偏偏遇到了一个薄情寡幸的男人,到头来无论爱恨,皆如一种报应。木樨花初绽于枝头时,永安王带着他的王妃抵达木叶山,参加了那年的祭山仪,祈求天神与地祗化解世间一切苦厄,赐予一场太平盛世。“阿隼,当年回洛阳的时候,我时常做同一个梦 很可怕的梦。” 祭祀仪式结束之后,两人共乘一骑,慢悠悠地沿着潢水赏景。乐嫣已有五个月的身孕,却因身量窈窕,至今未曾显怀。 “我梦见,自己和姊姊们从未被掠去杏埚,也从未遇见你。直到你们攻入洛阳城,我成了燕王妃……” “但我依旧没有放过你。”隼原本捏着她的手腕,静静把玩那枚金铃,此时又开口接了话,隐含一丝恶趣味的笑意。 “是呀,梦里的阿隼可坏透了。嘲瑰翁主已经是你的王妃,还要三姊姊给你当侧妃!”阿隼大笑起来,末了又忍不住亲了他的王妃一口。 “那是因为,我还没遇到你。” 乐嫣偏过头,粉白小脸上带着点疑惑:“你也做了同样的梦不成?” “对,幸好那也只是一个梦。” 幸好,乐嫣和阿隼未曾错过。 即便相逢于这场离乱之世,也未曾走散,未曾辜负了彼此。 * 执掌夷离毕院的第一年冬天,隼率军赶赴瓦桥关押送战俘时,正巧碰到一伙流民作乱,不慎落了水。 薄冰之下,河流寒冷刺骨,瞬间将他冻晕过去。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一片荒凉河滩竟化作雕梁画栋,彩屏半掩绣榻,朦胧灯辉映出一座流苏帐。 有美人端坐帐中,却怎么也看不真切。 隼有些心急,想走过去揭开帘幕,才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原来他此刻,只是附在一面巨大的铜镜之中。 所见一切如梦如幻,若即若离,无法触及。 他甚至还来不及感到惊惶,便看见一人推门而入。帐中美人转过身,莹润小脸上绽出笑靥,唤了一句:“阿隼。” 这是何处?她是谁?为何与“他”如此亲密? 无尽疑惑涌上心头,随即又湮灭于眼前令人面红耳赤的一幕—— “他”堂而皇之地坐到榻上,伸手将她抱至怀中:“你夫婿自任权知南朝军国事,是不可赦免的重罪。不知永安公主今后,有何打算呢?” 那位公主听到自己夫婿获罪,依旧神色如常,抬眼一瞥,竟似看向了镜中的他。 电光朝露般一瞬,榻上之人已然是他。 幽幽馨香将隼禁锢其中,公主双臂揽在他肩上,衣袖却滑落到臂弯,柔嫩而微凉的肌肤轻熨着他颈侧,逐渐点燃了心底的火。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1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