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感受得到她心里所有的情绪。 其实,她内心也不是那么坚决地要杀他, 就连武寒仇被杀时,她也是很心痛的。 是的,是心痛, 并非是畅快。 武寒仇曾经是她忠实的拥护者, 他对前朝的愤怒, 甚至比她的还要重。 从军前, 他还不叫这个名字,他叫文澜山。 是南边的一个闲散富贵人,家中自然也结交过不少当地的权势者。 生意做得不比花家的小。 他的前半生, 继承落败的祖业, 用上辈的那一套运作方式,哪怕是在乱世, 也将家业翻了几翻。 可以说,是花祝年的对照组。 花祝年没能守住家业,也不愿攀附那些人,所以落得惨淡收场。 本来,文澜山应该到死,都是个闲散富贵人。 平日里,赏赏花,溜溜鸟,听听书,这一天就过去了。 可偏偏生意做大了,就不免被人盯上,哪怕是他按月给上边儿送,也仅仅是下边那些官差,不找他的事儿而已。 但碍不住乱世磋磨啊。 在他做生意的地方,有军营驻扎,月月去他那里讨要军饷。 本来这该是上边儿出钱,可是却一个劲儿地往他那里讨。 而且,军饷给了也没见他们保护百姓,补贴下边的小兵,反而是几个将领全用来自己挥霍了。 乱世生意也不那么好做,光是给上边儿就交一半儿的钱,除此之外还要讨好另一个系统的军爷。 被这朝堂和军营磋磨着,一年下来,家里能拿到的钱,也不过占一二分而已。 文澜山气不过,每到年关都跟自己夫人抱怨,气得捶胸顿足嗷嗷大哭。 夫人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说让他多忍耐。 因为哪边儿都惹不起。一边儿是保他安稳做生意,一边儿是保他家人性命。 文澜山就一直这样忍耐着。 可偏偏刚过年不久,军营里就来人收银子,嫌年前给的少,说弟兄们年都没过好。 全赖他。 文澜山有个五岁的小儿子,三岁能读诗,五岁能识经。 其实不应该开慧太早的。 书里教的东西,在太平盛世尚且无人听从,在乱世讲那些,简直是在找死。 小儿子当着一个军爷的面,爬到椅子上斥责了他们一番。 说他们是禽兽,禽兽都不如。 还说,他们这些人,不应该欺压百姓,应该多听听圣人的话,圣人说治理国家最基本的,就是要“黎民不饥不寒,养生丧死无憾。” 他以为,这些人会如古书中,所描述的上位者一样,虽然听不惯自己讲话,但并不会计较这些。 理应有上位者的心胸和气魄。 可实际上,并没有。这些人都是靠裙带上去的,有个屌的心胸和气魄。 文澜山听完自己小儿子的话,立即将他拎了下来,当着那些人的面痛打了一顿。 甚至连连赔礼道歉。 可对方只笑着说:“小孩子懂什么?” 文澜山连忙赔笑:“是是是。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哪料对方瞬间变了脸色:“还不都是大人教的!” 文澜山吓得当即就跪了下来。 那些人是上午走的,文澜山是下午找人疏通关系,赔礼道歉的。 他以为自己能逃过厄运。 结果,当天晚上,水缸里的水结成了冰,夜深气寒,一群匪徒闯了进来。 他们的动作非常专业,不像一般的匪徒。 护院的家丁,被解决干净了。 文澜山一家被抓,他们跪在院子里结了冰的地面上,只求一条活路。 可是,那些人没有给。 最先被杀的,是他的小儿子,对方杀之前说,圣人的话,就是用来哄骗你们这些纯傻子的。 此人非常之恶毒,杀了人,还要泯灭小儿子所有的希望。 文澜山一家被杀后,尸体跟家丁的混在了一起,被烧了。 那群匪徒一边烧着尸山,一边在文家的宅院中畅饮。 他是被烟呛醒的,因为压在最下面,所以没有立即烧着他的躯体。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簌簌地往外冒血,但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么大的口子,他居然还没死。 就这样,他趁着那群匪徒醉酣之际,从死人堆里爬了出去。 自此,文澜山改名武寒仇,他誓要手刃仇人。 那群有专业杀人素养的人,根本就不是山匪! 是之前来家里索要军饷的人。 他不是不给,明明给了,只是因为小儿子拿书里自己所相信的话,怼了那些人几句,竟落得如此下场。 他去投靠了花祝年。 听说她有天命,还听说跟着她,可以一路杀下去。 花祝年也不负所望,半年过后,打到武寒仇的家乡时,屠了满营。 连他们的眷属也不曾放过。 武寒仇那时候对前朝旧部,还是很愤怒的。 他甚至在花祝年整顿军纪时,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她,亲自斩了一个暗中克扣军粮的亲卫。 并当场放言:敢有效仿前朝者,同等下场! 她不知道他的愤怒,是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 只知道,从消失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的死亡。 可毕竟是一起从血海里走过来的,怎么会不心痛呢? 他倒在了进京的前夕。 衡羿愈发地讨厌人间的一切。 他觉得上天真是故意在折腾人间的可怜人。 给他们滔天的仇恨,支撑着凡人厮杀,最后又犯下滔天的罪孽,然后遭到和前人一样的惩罚。 多少英雄豪杰,都逃不过这种宿命。 衡羿觉得自己的小信徒,其实再怎么力挽狂澜,也是毫无用处的。 只要乱世一平定,众人的心终是会散的。 那份愤怒迟早会消散。 人人骂前朝,笑前朝,最后自己做前朝。 江山就是个戏台子,你方唱罢我登场,上去时一个个轰轰烈烈,下来时谁不是潦草收场? 如果是他的话,他也会选择做傀儡,做到几时算几时。 才不会想着要摆脱什么。 有一个真相比较残忍,但他的小信徒至今还没有意识到…… 当傀儡的话,可以一直当到死,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可但凡有半点儿想制衡的心思,那上去后可能连半年都活不过。 花祝年刚刚去拎了一大桶油过来。 上天刚才不是降下天雷,劈开了那柄重锤么? 所以,她在斩杀他之际,突然不准备用刀了。 主要是她冒不起那个险,其实她已经隐隐有感觉到,这大概真的是上天要留人。 可她偏要对着干!她才不管他是谁。 花祝年准备浇上油,一把火烧死他。 上天就是下雨,也灭不了他身上的火,没有人能救他。 兵器过刚易折,也怕被雷劈裂,可油火是不怕的。怎么不算是一种柔弱胜刚强呢? 贺平安接过油桶,哗啦一下泼了过去。 衡羿的身上,现在全是做饭用掉的废油,她这都要杀他了,竟然都不肯用好一点的油给他! 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低垂着头,废油从他的下巴处滴落。 衣服因为浇了油,紧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 呃,其实花祝年没在意他身材怎么样,她现在主要是想弄死他。 但贺平安非常在意这个!毕竟这个正值壮年的后生,是真的勾引过自己婆娘的! 他上前想去接花祝年的火把:“婆娘,我来吧。” 花祝年瞪了贺平安一眼,他忽然间大闹起来:“你瞪老子干嘛?是不是看他身材比老子好,你又舍不得杀他了?” 宋礼遇皱着眉头,赶在花祝年抽他巴掌面前,紧急把他拉扯开了。 要说,贺平安真是个人才。 无论现在的情况如何危急,他真是半点儿都不在乎,就一门心思要看好自己婆娘。 好像稍一疏忽,她就不要他了一样。 即便是宋礼遇将他拉扯开后,他还在那儿不依不饶地闹腾:“老子帮你下手,你还不愿意!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 花祝年懒得理贺平安,她之所以不让贺平安动手,是担心再发生方才的事。 万一上天又有什么异常,他再愣在原地,岂不是有损她的威严? 这人她要自己处死。 花祝年走到衡羿身后,举着火把望向苍天,沉静地开口道:“此人不忠不义,背叛旧主,我杀他,是理所应当。” 这是明晃晃地挑衅上苍,上苍自然也给予了猛烈的回应。 阴云叠得比之前还要密,凛风卷起刑场的尘土,周围的一切都是土黄土黄的。 衡羿虽然始终都低着头,却忍不住嗤笑道:“你真是疯了。居然妄想以人力去操控人心。良禽择木而栖,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况且,君臣、父子、男女之间,本就不该有约束,既没有约束一说,又何来背叛?” “你比我更清楚,无论是豢养的死士也好,还是痴情男女也罢,彼此间的忠诚,只有在特定的阶段,才会短暂地出现。说到底,不过是维护自身利益的手段。” 花祝年气得冷笑一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都说得出口?” 衡羿反问道:“我怎么大逆不道了?你看历代帝王,都是去泰山封禅,祭天祭地,可是,你有见泰山忠于哪个帝王吗?没有吧。” “其实不只泰山,就连天地也未曾忠于一人过。至于神仙,那就更不可能了。这些恒久的存在,见证了王朝的变迁,变才是常数。你不能指望一件东西,永远都不曾更改,或者说只忠于一个人。泰山不会忠于帝王,神仙也不会忠于凡人。帝王将相,人间苍生,也不过是这个世间的匆匆过客而已。” 衡羿不是在说自己,他只不过是想在临死之前劝说她,别再跟风和畅斗了。 跟前朝的傀儡一样,随便当当君主,弄点钱安享晚年就算了。 进京后,一边是加官进爵,高官厚禄,一边是节衣缩食,纪律严明,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有谁会永远地忠于她呢? 她太过天真,天真到像个傻子。 如今的她,已经六十五岁了,举着火把站久了,费不少力气,身形都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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