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死我了,差点被雪埋了!”他一边说话一边转身把窗户关上,又往身上拍拍打打。雪花从他头上肩上掉下来,全落在我的地板上,化成一滩又一滩的水印。窗户也没关严,漏进来的冷风让我狠狠打了个喷嚏。到这一步,我一整天的不高兴已经膨胀到极点。创造士又问我有没有什么暖和的东西可以喝,我扭头就去开门:“我让伊摩给你热牛奶吧。” 创造士立刻扯住我的后衣领:“别,别去惊动她!我是偷跑出来的,伊摩知道肯定要骂我……”他的声音轻极了,眼中的卑微也让我十分受用。我就知道他半夜三更地来敲窗户,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来干嘛,”我吸了一下被冷风吹出来的鼻涕,“有东西忘带了?”说起来我还弄丢了他的围巾……算了,就当不知道吧。 创造士走到我身前来,稍微弯下腰,用他的细眼睛把我上下一扫。 “你快换上出门的衣服,多穿点,穿暖和点,”他说,“我带你去见蓓丝。”
第28章 “快换上出门的衣服,我带你去见蓓丝,”创造士说,“悄悄的,别弄出声音来。” 这话来得太突然,我的脑子转了两转,才刚反应过来。我还想多问两句,但创造士不给我开口的机会。他抬手打开窗户,翻身一跳,消失在窗外。 我吃了一惊。下一刻,一阵大风从敞开的窗口长驱直入。窗帘在半空中激烈地飞舞,被子床单也“呼啦啦”地从床上翻落。我被吹得连连倒退两步,努力在风中睁开眼睛,只见一只灰羽红喙的大鸟拍打着翅膀,悬停在我的窗前。 创造士就跨坐在它身上。 “快。”他用口型说。 我用最快的速度穿上毛衣和外套,又用一条长围巾包住脑袋和脖子,爬上窗口,鼓起勇气纵身一跳,扑到鸟的背上。创造士一把把我拉住,让我在他前面坐好。鸟又拍了拍巨大的翅膀,跃上天空。 我只觉得身体“呼”地腾起,夜风猛烈地扑来,几乎要把我的脸压平,要把我推着吹上天去。创造士又把我按倒,让我趴在鸟背上,抱紧鸟的脖子,不要抬头,不要乱动。 耳边的风声越来越迅烈,盖过其他一切声响。夜空是暗的,没有星星,没有任何光亮。我紧紧贴在鸟的身上,十个手指深深地插/入它的羽毛,揪住它坚硬的羽根,像在漆黑的海中抱紧一块浮板。我能感觉到它每次鼓动翅膀时,肩胛附近的肌肉紧绷又舒张的节奏。真奇妙,这种生物是人为创造出来的,所以,是人设计了它的骨骼和肌肉,创造了它的饥饿,进食,脾性和喜好吗?那人呢?人又是被谁创造出来的? 这些问题夹在风声里,不时从我眼前闪过,就像掠过湖面的燕群。突然,鸟一个俯冲,绷直翅膀,乘着风势朝地面笔直滑落。我吓得大叫起来,双腿死死夹住它的脊背,使劲地贴紧它。创造士压在我背上,不让我掉下去,又用手为我挡掉一些扑面而来的狂风。 我试着朝旁边转过头,正好看到一片云从我脸侧擦过——它的形状有些奇怪,从我的角度看去,它只有薄薄一层,似乎还有一个角卷翘起来了,像一页被翻得太旧的书。 ……怎么回事?云原来是用纸做的吗? 这个疑惑只存在了一瞬间。转眼,鸟笔直垂落的身体开始上抬,翅膀重新缓慢又稳定地拍打起来。风速减慢了,我往下看去,只见几个大大小小的暗白色圆顶静静地伏在夜色里。一个最大的被围簇在中间,零落的灯光包裹着它,就像在鸟窝里抛了一把玻璃球。 ——这是创造士们的宫殿,他带我到宫殿来了。 鸟收起翅膀,缓缓落地了。创造士让它停在距离宫殿不远处的一片河滩边,那里开阔、安静,又有一片相邻的树林,藏得住这样一只庞然大物。 创造士从鸟背上跳下来,又把我也拎下来。然后他从腰间的口袋里拿出一颗亮晶晶的小球,用手指揉搓几下,投进一个小小的玻璃灯里。橙黄色的灯光顿时膨胀开来,照亮我们眼前的一小块夜色。 创造士领着我穿过树林,朝宫殿的偏门走去。他说他和今晚值班的人打赌,故意输掉,和他们换了班,所以那一边的走廊不会有人值守。我小声问他,我们要去哪儿,蓓丝现在是不是在宫殿里。创造士也不回答,只是不停地往前走。我只能小跑跟着他。跑了一段之后,我回头朝河滩望去,那只巨大的鸟已经完全隐没在夜里,看不见了。 和创造士说的一样,我们从偏门悄悄溜进去,没被人发现。进入宫殿之后,创造士就收起玻璃灯,放慢脚步。他让我走在他的影子里,脚步不能迈过影子之外。他又收走了我的声音,我说不出话了,不止如此,连脚步声也没有了,除了还确实拥有形体之外,简直就像个藏在他影子里的幽灵。 创造士慢慢往前走,我踩着他的影子跟上。两边的墙壁是一种奇妙的白色石料,光滑、清透,上面刻满交错缠绕的图案和文字,我看不懂。天花板也很高,最顶上悬挂着好几个明亮耀眼的圆球,一直延伸往前。这就是创造士们居住、工作的地方?要不是现在情况特殊,我真想留下来仔仔细细的,一块砖接一块砖,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看过去。 走在前面的人突然脚步一停,我没防备,差点撞上他。才刚稳住身体,我就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想伸头去看,又记起创造士不让我超过他的影子,只好缩起身体,和他一起静静地站着。 那种声音并不响亮,但很吵闹,像是纸片互相摩擦发出的响动——“沙沙沙”“哒哒哒”“咔嚓咔嚓”。摩擦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我又忍不住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然而创造士说了句“躲好”,我只得继续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影子里。 那个声音慢慢远去了。创造士又重新迈开步子,期间他陆续遇到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朝他简单地打了招呼,又各自匆忙离开。创造士说,这些都是同事,现在快到午夜了,新一天的创造要开始了。 我想起他说过,创造只能在晚上进行——这么说来,他们都是在午夜之后工作的吗? 又往前走了一段之后,创造士再次停下脚步。我以为又有情况,立刻缩到他身后。然而创造士朝旁边转过身,伸出手,推开一扇门。 门里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放着简单的桌椅和柜子。创造士朝里走去,走到房子里侧的另一扇门前,推开,里面又是一个类似的房间。我们一连穿过好几个这样的空房间,屋子里的陈设逐渐变得华丽,桌椅上开始有了装饰线条和花纹,墙上有了挂画,地面铺上地毯,天花板上也悬下各色造型的水晶吊灯,有些架子上还摆着精致的陶瓷娃娃。 然后,创造士推开了一扇雕花大门。 门开的瞬间,我愣住了。 ——里面是裁缝铺。 不,是个和裁缝铺一模一样的房间。 低矮的天花板,擦得干干净净的墙壁,挂满衣服的货架,狭窄的柜台,柜台上的糖果盆……所有细节都和蓓丝的裁缝铺完全一致。创造士关上门,把我的声音还给我,告诉我可以自由活动了。我立刻冲到房间中央——蓓丝就坐在火炉旁,低头忙着一些针线活,像她平日在店里那样。 我叫她,她没有回应,还是低着头,手里的针线上上下下。我走到她面前,又叫她一次,她依旧没有应我,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我以为创造士没把我的声音还回来,刚要朝他大叫,他走上前来,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不是你的问题,”他说,“她现在听不见。” 说着,他托起蓓丝的下巴。我看到一双清澈却无光的浅褐色的瞳孔,本该有视线凝聚的地方只剩下了虚空。 而与此同时,蓓丝的手却没有停下,依旧握着针线在那块衣料上有节奏地穿行,仿佛一台运作精密的机械。我凑近去看她手里的布——她好像在绣花,针脚整齐细密,只是我看不懂那图案的形状。 “她听不见,看不见,也不会思考,”创造士把蓓丝的脑袋放回原位,又把她的肩膀摆正,让她以一个尽量舒服的姿势坐着,“现在在这里的这具身体,几乎就是个空壳,只是在一些零碎记忆的驱动下,做着过去做过的事。” 创造士说,因为是镇上唯一被啄去记忆的成年人,所以蓓丝的状态一直在被计算和观察。那天,他的同事们察觉到有异样,匆忙赶到裁缝铺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一枚空荡荡的蝉壳。 “我因为有别的工作,也是昨晚才知道这件事的,”创造士说,“这里是根据她生活过的环境模拟出来的空间,被我们接收的空心人都会被安置在这样的房间里,尽量让他们被自己熟悉的东西包围,让他们所剩无几的记忆有可以依附的东西。” 他说了之后我才注意到,蓓丝旁边的炉子没有半点温度,甚至火焰也是静止的,就像一张画上去的图像。 “……白天的时候,我也去了她店里,”创造士说,“就看到你在那儿。我想你一定也很担心她,所以就把你叫来……” “她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我说,偏偏是在我因为害怕而不敢出门的这几天里——如果我像平常那样,每天都上街去,每天都去看蓓丝,是不是就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状况?那会不会……就能做些什么,让她稍微好转,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创造士皱紧眉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空心人的状态本来就不稳定,就像被拆空的房子,可能摇摇晃晃地挺立在那里,也可能被风一吹就倒了。” 我蹲在蓓丝面前,摸摸她的手,又摸摸她的脸。她的神情平静自然,皮肤却冷得像积了雪的玻璃。也许是因为她的胸膛里已经没有一颗跳动的心脏,来把血液输送到全身了。 我把耳朵凑近她的胸口,凛冽的风声像刀子一样从我耳旁刮过。 “她接下去会怎么样,会一直这个样子坐在这里吗?”说着,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之前那些小孩怎么样了?刚才我们路过的房间,是不是就是他们住过的地方?他们人呢?” 创造士没有回答,我又站起来盯着他,他才迟疑着开口:“如果她进入下一阶段,像那些孩子一样变成一团黑影,就会从这里搬走。接下去的事是由大祭司亲自负责的,他应该会安排亲信照料他们,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的迟疑让我有很不好的感觉。 “能不能让蓓丝恢复正常?”我问。 创造士摇头:“我上次也说过,这是不可逆的。” “如果……如果她会变成空心人,是因为被鸟吃掉了记忆……那把她的记忆还给她,会怎样,”我说,“把她被鸟吃掉的记忆还给她,填进她胸口的洞里,她能重新长出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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