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轻盈的薄片,就是蓓丝失去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光芒散去,我的视野恢复了。房间里的陈设像水渍般从空气中缓慢渗出。我听到“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我循声转过头,看到蓓丝脚下撒了一地玻璃碎片——那个相框从她手里滑落,摔碎了。 很快,相框的碎片像雾气一样消散,什么都没留下。 我轻轻叫蓓丝,她一寸一寸地转过头,朝我望来。只一眼,我就感觉她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就像一个玻璃瓶,曾经是空的,而现在被注入了清水。我又叫她一声,蓓丝望向我的眼中渐渐浮起神采。虽然神情依然有些呆滞,有些疲倦,但她看起来似乎没有异状。 我第三次叫她,她的视线终于聚焦在我脸上——她看到我了。我立刻跑过去抱住她,她的身体温暖又柔软。我贴着她,听到她的胸口传来有力的心跳声。我忍不住笑起来:蓓丝回来了,她可以回到她的小铺子里,坐在真正的炉火旁了。 创造士轻轻吐了口气。 “你们先走吧,去河滩找鸟,骑着它回去镇上,”创造士说,“这里剩下的事交给我处理。” 我回过神来了。 “剩下的事是什么?你是不是会有麻烦?”我问他,“会被骂吗?他们会不会打你?要不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我们可以去躲起来!” 创造士的眼神又闪了一下。他侧过身去,像是有意在回避这一边的目光。 “你在开什么小孩子的玩笑,”创造士瞪着地面说,“别担心,问题不大。大祭司还挺喜欢我的,到时候,我向他解释一下……” 他似乎是想让我放心,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而且……而且这件事从没人干过,是个重要的发现,”创造士又补充道,“我会把过程整理一遍,详细汇报给大祭司,他应该就可以理解……” 创造士不再说下去了。他眉头一皱,转而催促我:“你们快走吧。现在其他人应该已经开始工作了,趁着外面走廊上没人,赶紧出去!” 也对,现在得先把蓓丝带回去。我拉起蓓丝就要走,然而身后的人纹丝不动。我一愣,与此同时,一滴湿湿热热的东西落在我手背上。 我抬起头,看到蓓丝的眼中泪光翻涌,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角,从面颊滚落下来。在裁缝铺里,我也见过她这样止不住地哭泣。但与那次不同,这一刻,她被泪水覆盖的目光似乎找到了一个遥远而清晰的落点。 仿佛有一支羽箭射/入注满清水的玻璃瓶,积聚的悲痛从那个破口爆发出来。蓓丝的眼泪失控似的涌出,她在恸哭,然而喉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嚎。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浓烈的哀楚仿佛随着空气灌入身体,冲撞内脏,她几乎要摔倒下去。我赶紧去扶她,可她蹲下来,双手交叠着扣紧了自己的肩膀,细瘦的指尖深深地刺进肉里。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哭泣,每一声喑哑的哀嚎都像针尖刮过我的骨头。我难受极了,身体僵硬,像被木棍贯穿,只能直挺挺地站在蓓丝旁边,跟着止不住地落泪。我想帮蓓丝擦掉眼泪,但她突然开始摇头,用力地摇晃。我去看创造士。他好像也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好像被啄走心和记忆的人变成了他。 蓓丝握紧拳头,用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她像是失去了痛觉,每一下都要把骨头捶断,把胸膛凿穿。我要去抓她的手,但是根本抓不住。我问创造士这是怎么回事,快想想办法,他却朝门口的方向转过了头。 “因为她想起来了。”创造士说。 ……她想起来了。把记忆放回去,蓓丝就会回到过去的悲伤中;但是如果放任不管,她就注定会变成一团没有意识的黑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我把问题想得太容易太简单了吗?创造士最开始的决定才是正确的?可不管选哪一边,好像都会导向同样的结果,不管选哪一边都会让蓓丝陷入不可逆的痛苦。我揪紧头发,咬住嘴唇,恨不得长出十个脑袋来使劲地想:到底是从哪里开始,蓓丝就只有这样的结局了? ——是从魔王降临的那一刻开始的吗? 门外突然传来响动,是脚步声,还有门轴转动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奇怪的啸叫。外面房间的门被一扇接一扇地打开——有人过来了。 “快藏起来!”创造士说完,伸手去扶起蓓丝。我缩进他身后的同一时间,最后一扇门被推开,许多人涌进房间来。创造士来不及摘掉我的声音了,我屏住呼吸闭紧嘴巴,一动不动地躲在影子里。我听见那种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响在靠近——那东西也来了? 下一刻,大敞开的门外传来一声鸟叫,翅膀扑打的声音跟着响起。是创造士带来的那只鸟?我以为它是来带我们逃出去的,心下一喜,刚要伸头去看,只见一粒黑影如箭一般穿过房间。在我的视线捕捉到它之前,它发出一声鸣叫,落了下来。 那也是一只鸟,灰羽,红喙,金瞳;不过它的个头很小,可能还没我的拳头大。鸟落在蓓丝的左肩。它一低头,一伸嘴,尖喙匕首般稳稳地刺入蓓丝的胸口—— 不,没有刺入。鸟嘴在最后一刻悬停下来。 时间也好像停止了,整个房间一片寂静。我这才察觉到,我的心跳“咚咚咚咚”,比打雷声还要粗重。 进来的人群中有人开口了;听不出年龄和性别,也没有任何感情语气的声音。 “你自己决定,要或不要。”那人说。 ——什么意思?对谁说的? 脑中刚冒出这样的疑惑,我就看到蓓丝又开始奋力地摇头,几乎要把颈椎折断。她无法发出声音,但从她嘶哑的口中传出的低咽比任何哭声都要悲伤。她用尽全身力气在抗拒,否定。创造士在旁边扶着她,她又把他推开,用拳头使劲捶打胸口,一下一下,连胸骨都要砸开。 我明白她在拒绝的是什么了。 下一刻,红铜色的锐光短促而迅烈地闪过。 我的视野突然又变得白茫茫一片,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创造士不见了,蓓丝也不见了,那群人,那个房间,好像一下子从我眼前蒸发。我像掉进雪洞里,再怎么努力睁大眼睛,也没有任何画面映入眼中。 满世界的空白中,我又听到那个声音在说——“你不必在意,是她的意愿唤来了鸟,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我的床,我的被子,我的枕头……我伸手摸了摸,枕头旁边还有我的回声。 我伸手握住它,蛋壳下传来缓慢而清晰的跳动。窗外是清晨的阳光,窗户上结了好看的冰花,有一丝冷风从窗棂的缝隙里漏进来。我想起床,但脑袋晕乎乎的,仿佛我头壳里装的是一锅煮开的麦片粥,许多画面在滚水里被炖得糊烂。我躺在床上回忆:昨天见到了创造士,和他一起骑着鸟去了宫殿,见到了蓓丝……然后我们又去图书馆偷偷带走蓓丝的回声……然后我们把记忆还给她…… ——然后她又一次选择失去记忆,成为空心人。 是的,我想起来了,鸟啄穿了她的身体,细长坚硬的鸟喙在她胸口的孔洞中翻搅,叼出一团明亮的小球。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我只依稀记得,鸟从蓓丝的肩头飞走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哭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这才注意到另一只手一直紧紧地握着,手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我摊开手掌,看到一小块透明碎片。碎片才有我小拇指那么大,但是坚硬、锐利。我握着它的时间里,它已经把我的皮肤割出浅浅的破口。 是什么东西打碎了?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也不记得我是在什么时候把它捡起来握在手里。 我把那块碎片举到眼前,对着光。它在阳光里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望着它的时候,又有画面进入我的脑中。灰暗,杂乱,低沉的天空和拥挤的街道,我又看到那些飞驰而过的铁盒子,低着头面目模糊的行人……是我在女仙的水盆里曾经见过的景象;这是哪里? 我还没看个仔细,“咣”的一声,窗户被顶开了,寒风“呼呼”地灌进来。我刚要去关窗,突然看到一只鸟从窗缝里挤了进来。它纵身跳到我胳膊上,一口啄去我手里的碎片,往空中一抛,张嘴吞下。我什至没反应过来。 然后,灰色的鸟拍拍翅膀,原路飞走了。
第32章 他沿着楼梯往上走去,走过阴暗潮湿的楼道,经过许多吵闹或者寂静的窗户。他听见男人和女人的咒骂,大人和孩子的抽泣。他听见瓷器被摔碎,玻璃被砸开,钝器落在皮肉和骨头上。整栋楼里环绕着一种诡异的,虫噬般的“沙沙”声。他加快脚步,终于走到麻雀曾经停留的那片屋檐下。 这是顶楼最边上的房间。木门斑驳得看不出颜色,铁锁布满锈痕。他推了推门板,顿时,灰尘和墙皮如雪片般落下。一只蜘蛛从墙角爬出,用房东般的眼神朝他一望,又爬回到自己的角落去了。 他转向旁边,看到墙上有些歪歪扭扭的画像。画像的位置不高,色彩已经黯淡了,但痕迹还在。上面画了长着獠牙和尖角的小人,手持宝剑的小人,长发长裙的小人——显然,这又是一个勇者的冒险故事:不可或缺的魔王,不可或缺的勇者,不可或缺的公主;三个人就能讲完一个故事,讲完故事也只需要三个人。 他蹲下来,用戴着骨戒的那只手贴上这些潦草稚嫩的笔触,闭眼,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指尖。 有一些零碎的画面在眼前出现了:抱着孩子的女人,翻动的图画书,握着画笔的小手,轻轻哼唱的童谣……这些画面有着阳光的温度和香气,是熟悉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弯起嘴角—— 突然,视野中央绽出一张大嘴,嘴唇干皱,牙齿枯黄,咽喉仿佛连通沼泽,刺鼻的酒气是水中翻滚的气泡。他措不及防,被吓得猛睁开眼睛——画面消失了。 他回过神来,发现墙角还落了几个烟蒂,上面印着粗粝的齿痕。 这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但与她有关的气息已经变得很淡了。这意味着她在很久以前就离开了这里。 容器不在这里。 回声又开始呢喃一些他听不懂的词语,尾音绵长,像哭泣,像呼吸,像初秋傍晚的风。他只觉得莫名,并不想过多理睬。他从地上站起来,沿着来时的方向慢慢走下楼去。第三个白昼即将结束,自己的冒险不能说一无所获,但也几乎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他轻轻地叹气,叹息的涟漪在阴暗的楼道里散开。 他走出楼道的时候,已经快是黄昏。暮色开始降临,那些勺子们成群飞向市中心那栋灯火璀璨的高塔,如同归家的鸽群。他正要离开,突然听到一阵啜泣声——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似乎刚刚在某处遇见过。他循声转过头,看到不远处的花坛边,有个孩子蜷缩着蹲在那里,像一朵藏在角落的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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