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铁车,路边柱子上的方块又变成了绿色。车流暂停,匆忙的人潮从道路两端涌来。他想起自己还有事情要做,于是收回了游荡的视线。 ——那么,接下去该去哪儿寻找那个“容器”? 他再度抚摸食指的骨环,抚摸它光洁的断面。与此同时,翅膀拍打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他抬起头,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从半空飞落,落在自己面前。 他看着鸽子红色的眼睛,鸽子也看着他。双方的对视仅持续了刹那,鸽子又展翅腾空,朝着城市的某处飞去。他赶紧跟了过去。 他追着鸽子穿过大街小巷,和许多人擦肩而过。正如女巫所说,他们看不到他,他们的举动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就像水里的一滴油,只是存在,与周围互不相干。他抬头确认鸽子的位置,又发现半空中漂浮着一些古怪的东西。它们看上去像是长了翅膀的汤勺,正不断往地面上泼洒各色液体:鲜红的,暗蓝的,墨绿的,灰白的……液体并不直接落在行人的头顶,它们在半途就化作同色的烟雾,沉沉降下,被行人手中的黑色方块吸入其中。 是的,路上几乎每个人都拥有一个黑色方块。他们无论或行或坐都握着它,用手指抚摸它,用目光舔舐它。那些烟雾钻入方块的边角缝隙,让方块短暂地呈现出颜色。颜色又映入行人眼中,他们的双眼、面庞,也随之变幻色彩。 真是个奇怪的城市,他如此想到;即使此刻他对它的了解不比一张苹果皮更多。 他跟着鸽子转入一条小巷。巷子不长,但阴暗潮湿。他看到有许多凌乱的线条从头顶交杂穿过,一些半旧的衣物被挂在上面,承接了巷子里为数不多的阳光。这情景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他想起妈妈在高高的晾衣绳上挂上新洗的床单的样子,不由有些走神。 ——意识到的时候,半空的鸽子已经失去踪影。 跟丢了。他顿时紧张起来。他抚摸手上的骨环,但没有回应。女巫交代过他:崇高意志将指引他寻找“容器”,但崇高意志不会等他,更不会主动找他,错过便是错过。 瞬间,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与迷茫;更多的恐惧像一条巨蟒尾随而来。他使劲呼吸,努力平静心绪:确实,自己跟丢了来自崇高意志的第一次指引,但眼下他正身在小巷,除了前进,没有其他路可选——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让他迷失方向。 又也许,走出这条巷子之后,就能在下一个路口看到另一只鸽子。 他被自己说服了,吐出一口长气。他看到一扇破损的窗户上映出了自己的样貌:短发浓密蓬乱,栗色的双眼精光四射,软甲下的皮肤是褐色的,手臂紧实,每一处肌肉线条都满是久经锻炼的痕迹,还有左手的旧伤,指腹的厚茧……自己与在家乡时完全一样,没有什么好慌张的。 没有什么好慌张的。他早就知道,自己此行注定充满艰险,女巫也提醒过他:在这个世界寻找“容器”就像捏着蛛丝搜索一只蜘蛛,成功的可能不比针尖上的血珠更大。 不必慌张,现在还不到慌张的时候。 迷茫褪下了,恐惧也缓慢消散。他再次深呼吸,准备继续朝前走。 ——玻璃的倒影中,自己身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像一团在林间凝结的雾气。 他收住脚步。 谁?他问。 人影似乎吐出一些声响,但听不分明。他转身往后看——没有,这团白雾只存在于反射的倒影中。 他试着往前迈了一步。人影轻飘飘地跟上了他。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他再次问道。 人影也再次发出轻微的响动。这一次,他听到两个音节,一长一短;他猜测它们或许能组成一个词语。 他停下脚步,望着倒影中的雾气。雾也停了下来,蠕动、轻颤,但仍然保持着人的形状。 只是不管他再如何发问,它都只能说出那个怪异的词语。这个词在接下去的时间里被不断重复,像鱼嘴中反复吞吐进出的水藻。 到这一步,他已经大概猜到了这是什么——从白雾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闻到一股湿漉漉的草木气息,像清晨被露水打湿的叶片;也就是说,这呢喃的模糊人影是一个回声。 它多半来自山谷。有人对着山林呼喊,它从这份郁结的情绪中诞生,又被创造它的感情指引,辗转来到这座城市。 你不要跟着我。他对回声说道。 回声依旧念诵那个词语。 我不认识你,别来妨碍我。 回声答以机械的重复。 他皱了眉头,径直往前走去,那股湿漉漉的气息一直萦绕在身侧。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回声,对这种东西也没有好感。在他看来,这只是一团情绪的集合体,没有生命也没有意识,就像水草在水流的冲击下逐渐交错纠缠形成的草团。他也很讨厌那些只敢对着树洞和山谷说话的人,不论他们怀揣的感情是愤恨、爱慕,或者愧疚,都是不敢当面开口的胆小鬼—— “……不是……胆小鬼。”来自身后。 他停下脚步,身旁的水坑里正好映出他和回声的倒影。 “原来你会说话。”他说。 “她不是……胆小鬼。”回声断断续续地开口的同时,那个词语仍在被无休止地重复。或者说,它是在重复的间隙里做出了回答。 是与不是,都无所谓。他不置可否地点头,又继续朝前走了。 “我……说话,”回声说,“我怕……名字……忘了。” 原来被它含在口中的音节是个名字。他恍然大悟,又觉得有些好笑。身后的回声不再与他交谈,他也无话想问,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小巷。 从昏暗的巷子走回到大路上,阳光骤然变得刺眼。他一时适应不了,便抬手去挡。 ——手臂刚一抬起的瞬间,他看到无数雨点朝自己打落下来。不,不是雨点,是密密麻麻的黑色的液滴。那些长了翅膀的勺子不知为何在他头顶团团围拢,接二连三地朝他泼洒黑水。他连连后退闪避。那些黑水是浓稠的,仿佛沥青,一落在地上,就冒出一缕缕恶臭的青烟。 “你……发现……”回声喊他,“躲起来!” 他只能又转身撤回巷子里。 “那些是什么东西,”他问,“为什么突然攻击我?” “……它们……哗,”回声说,“捕捉……情绪……控制……你有情绪……发现。” 这番话实在是支离破碎,让人摸不着头脑。他琢磨了一会儿,才隐约明白了大概:那些会飞的勺子叫做“哗”,会捕捉到路人的情绪变化,然后加以操控——自己先前看到的,它们朝路人手里的黑色方块泼水,也许就是操控的过程;而自己刚才之所以没有被发现,也许是因为正在全神贯注地追逐鸽子,心无杂念,平静如水。 “被它们泼出来的东西打到会怎样?”他又问。 “你……同化……控制。”回声说。 被液体泼到,就会被那些勺子控制情绪,支配思想?他并不完全相信,但也确实没有试错的机会。他望向巷子外的天空,三五只哗正聚集在一起,把各色液体朝地面泼落。来去路人在它们的操作下,时而嬉笑,时而怒目,时而泪光盈盈……每一种情绪都来去匆匆,像被海浪一次次刷新的沙滩。 所以现在应该怎么跑出去?他对自己能否重新保持心无杂念这件事没有太多信心。他下意识地寻找回声,一转头看到巷子的墙边摆着一列酒瓶,瓶身的弧面上映出回声被拉长的轮廓。 “……我要怎么出去?”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柔和,听上去像是“请教”。 回声没有回答,只是不断重复那个名字。他按下心头的恼怒,刚要再问,突然发现酒瓶的倒影中,回声朝前高高举起了手。 他循着它指示的方向转头望去——是那几只哗,它们拍打翅膀,在半空中上下翻飞,不时朝地面泼去几勺颜料。 但再定睛一看,他发现它们之间连接着一根极细的丝线。那根线把哗串联起来,让它们无法自由散开,只能在一定的范围内活动。 他明白回声所指的意思了。正好,他从小就很会打水漂,用石头击落枝上高挂的果子也是拿手好戏。他立刻拾起一个酒瓶,握着它往墙角一拍,“啪嚓”,酒瓶碎成了几大块玻璃片。他弯腰选了一块尺寸合适的,掂在手里,然后确认风向,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和角度,确认那几只勺子的行动轨迹……反复确认了各种情况之后,他挥起手臂,全力一掷,玻璃片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条亮闪闪的弧线—— 该死。 他确实击中了那条细线,可他以为会发生的断裂并没有发生。那条线纤细而柔软,他完美地命中了它,它完美地承受住了这一冲击。 行动失败,他恨恨地咬住嘴唇。 然而下一刻,嘴唇的痛觉甚至还没传递至大脑的下一刻,他看到玻璃片的一角以一个巧妙的角度勾住了细线,拉着它继续破空而去,势头丝毫不减。那几只哗也被齐齐牵动,就像被巨浪冲走的沙堡,像放风筝却反被风筝拖走的小孩,像项圈被挂上疯牛牛角的小狗……总之,眼前的这片天空干净了。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舌尖才刚尝到一点嘴唇被咬破的血腥味。 他试着迈出一步,走到小巷外——无事发生,行人面无表情地从他身旁经过,暂时也没有会飞的勺子朝他蜂拥而来。 他松了一口气,然后望向旁边橱窗玻璃上的倒影。 “谢谢。”他说,真心诚意。 倒影中的人形轻轻颤动。 “你……寻找……我……寻找,”它说,“带上……我……指路……你……帮助……相互。”
第5章 珍珠 我把回声带回家了,谁也不知道,连伊摩也不知道。我把这颗小珠子放在口袋里,小心翼翼地用手捂着,怕弄丢它,又怕弄坏它,就像拢着一只脆弱的蝴蝶。一直等到晚上太阳下山,我们吃完晚饭,洗了碗聊了天,又准备了明天早饭的食材,我才回到自己房间,悄悄把它拿出来。 它和珍珠差不多大,又像珍珠一样闪闪发光,比白天的时候漂亮多了。我把耳朵贴近它,听到里面传来微弱的声响,依旧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我想她可能在很远的地方,以至于呼喊都被拉成了叹着气的呢喃。我听了好一会儿,还是听不清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再听一会儿之后,我只觉得越来越困,眼皮发粘,就握着它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回声不见了。我把被子枕头床单床垫翻了个遍,最后才在窗帘背后找到它。窗帘离我的床很远,又挂在窗台上。我搞不懂它是怎么上去的。 但丢了一次就不能丢第二次。我从床单上扯了几条线头,编了个网兜,把回声放进去,又从地毯上撕下几根布条编成手环,把小网兜也编进去,然后把手环戴在手上,用袖子盖住,免得它照到阳光又大叫起来。编手环是伊摩教我的,她给我编过好多,各种颜色各种花样的,缀着小铃铛挂着小流苏的,但都被我玩丢了。这一条可不能丢,这是我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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