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特又笑,挠挠头:“让你看笑话了……我以后一定不会再害怕。” “为什么呀,”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害怕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有什么好笑的?” 奈特的笑容还没收回,愣愣地看我。 “肚子饿了,我就想吃饭,想到开心的事,我就大笑,看到可怕的东西,我就吓得发抖——这些事有什么奇怪的?”我说,“可以吃东西,可以大笑,为什么不能害怕?你让我以后肚子不要'咕咕'叫,我也做不到啊。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笑话你?看到你被吓哭,也不是让我高兴的事,我为什么要笑?” 奈特还是看着我,不说话;但这一次他好像听懂了我的意思。 “可是那天……我说要丢下镇子逃跑的时候,你好像讨厌我了。”他说。 我想了想,点点头:“那时候确实有那么一下讨厌你了,因为你竟然放下镇上的人不管。但是后来我想,也许你就是胆子比较小而已,这很正常。这世界上有高个子就有矮个子,有胆子大的就有胆子小的——矮个子很丢人吗?你会因为我够不到上一层格子上的东西就讨厌我吗?” 奈特立刻摇头。 “所以我也不会因为你胆小就讨厌你,”我说,“矮个子是不方便,但不代表就是错的。胆子小也不是错的,肚子饿了会'咕咕'叫也不是错的。要我说,把柜子做得只有高个子才够得到,把身体的自然反应归为'没礼貌',擅自决定哪一类人该怎么样,哪一类人不该怎么样,这样的世界才有问题!” 奈特又皱起眉头:“可是……我马上要加入骑兵队……” “胆子小就不能加入吗,”我说,“我也是胆小鬼,还动不动就哭,但我觉得必要的时候我还是挺勇敢的——不是吗?我们两个胆小鬼在一起,也能打败那匹怪马,还有那只鸟!勇敢的人可以整天勇敢,一直勇敢。胆小的人如果做不到,那该勇敢的时候勇敢一下,不是也一样吗?魔兽又不是整天都会出现! ” 奈特愣了一下,继而笑出声来。笑完之后,他又垂下视线,小声开口:“你不一样,你可以害怕,可以胆小,没有关系……”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而我是这里唯一不被允许害怕的人……” 我又没听清——他说的是这句话没错吧?这是什么意思?可我刚想开口,奈特又笑了笑:“你说得对,已经过去了,结束了,我们去吃饭吧——虽然我不会笑话你的肚子'咕咕'叫,但饿着肚子肯定不好受。” 他刚说完,我的肚子立刻叫了起来。气死我了,它也太听话了吧? 我和奈特一起回到镇上,受到镇上的人的热烈欢迎。他们一下子涌过来把奈特团团围住,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那些话:“勇敢”啦,“厉害”啦,“保护”啦,“放心”啦,“不愧是你”啦……连前几天不敢出门的臭小鬼也都从家里屁颠颠地跑出来,围着奈特“哇哇”大叫,把糖果点心塞到他口袋里,拉他的手抱他的腿,还像小猫一样挂在他背上揉他的头发。 但这样的欢迎好像让奈特不太舒服。他虽然在笑,我总觉得他的眉头很沉。好不容易甩脱街上的人,我和奈特一起回家去了,回去他家。他快有十天没回家了。 这一路上奈特和我小心翼翼地对好了台词:就说他这些天是去找那个路过的男人,因为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事;而我是在镇子外面玩的时候遇到奈特的,当时他也正往镇上走;他迷路了,在林子里绕来绕去,耽误了不少时间。这是我经常对伊摩用的借口,我很熟练,只是没想到奈特也会撒谎。奈特说这不是撒谎,这是因为怕家人会有多余的担心,才不得已做出的美化和隐瞒。 他说得对,下次撒谎又被伊摩拆穿的时候,我也这么说。 我们还走在半路上的时候,镇上的小孩早就把这件事传回家了。所以我们刚一进门,奈特的妈妈就冲过来用力抱住了奈特。他的爸爸也抱住他们俩,还偷偷从绷紧的眼角擦眼泪。我很少见到奈特的爸爸,他总是很忙,不怎么回家。这次我特别留意看了,他是络腮胡——看来奈特以后也会是个络腮胡子,哈哈。 我和他们一起吃了午饭。他们的餐桌上有很多肉,熏的烤的煎的炖的,还有煮得软软烂烂的鱼肉杂烩汤,蔬菜鲜嫩又松脆,面包烤得外酥里软的,面皮又光又滑,还夹着果仁和芝麻。我想起伊摩平时吃饭的样子,也尽量把肉小口小口地往嘴里抿,面包也要撕成小块小块才吃下去——这可是在别人家,怎么能像小狗一样吃饭?可是我吃到一半,奈特的妈妈站起来,去厨房端来一个盘子,放到桌上,掀开,是一大块洒满葡萄干的可可奶冻。我顿时“哇!”的叫出声——唉,刚才费劲巴拉地憋了半天,没想到在这里破了功,不该,不该。 吃饭的时候,奈特的爸爸很少说话,但奈特对他说什么,他都会看着他认真地听。我们在半路对好的台词没用上,他的爸爸妈妈压根没有问起他去了哪儿,倒是问了我,新年时候扭伤的脚还疼不疼,手上的烫伤还疼不疼,这两天在家吃了什么,想吃什么,要不要带点可可奶冻回去……我满嘴都是食物,只能闭紧嘴巴,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摇摇头点点头,点点头摇摇头。弄到后来,奈特的妈妈直接起身去厨房帮我打包吃的。我塞着一嘴肉说不用啦,我这块樱桃蛋糕都还没吃呢。于是她又给我加了一块樱桃蛋糕。我只能闭嘴,不敢多说。 奈特一直笑,他的爸爸也笑,不出声地笑。他们家里和我家不太一样,但壁炉都是暖融融的,椅子都是软绵绵的,沙发上也有漂亮的手工毯子,舒服极了。 ……说起来,我在镇上待了多久? 如果现在突然回家去,我的爸爸妈妈也会这样欢迎我吗? 也会给我做一桌子菜,在门口就把我抱得透不过气来吗? 我家里也是这么暖和,这么舒服的吗? 我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来,甚至连爸爸妈妈的脸也想不出来。那个男人说,如果我跑出去旅行,我的父母会担心的——真的吗,他们会担心吗? 那我是不是该回去看看? 午饭后,我在奈特家里玩了一会儿,和他们一起玩了纸牌(我赢!),还看了奈特爸爸收藏的烟斗。我完全不懂什么材料什么花纹,但只要说“哇”“好看”,他爸爸就会摸着胡子很开心地笑。傍晚的时候,他们又要留我吃晚饭,我说不行,伊摩还在家等我呢。于是奈特的妈妈就让他送我回家去。 我们一起出门了。奈特提着一大包糖果点心,我塞了一肚子的饼干蜜茶,我们都只能蹭着石板路慢慢腾腾地走。从他家到我家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现在出发,还能赶上伊摩做晚饭。路上,奈特一直不停地跟我说话,说他家里人的有趣的事,把自己都说笑了;明明不久前,他还和我一起在书库里被鸟追得到处跑。可能他目前还是个小孩吧,伊摩说过,小孩子嘛,哭一阵,笑一阵,难过和开心都是一阵一阵的,像天上的云一样,风一吹就飘走了。 而我被风一吹,就忍不住开始琢磨——奈特想要忘记的究竟是什么事呢? 能强烈到把鸟唤来……会是很痛苦的事吗? 如果他变成空心人了,岂不是连他爸爸妈妈都不认识,不记得了? 这怎么行呢。 快到家的时候,我问奈特,是不是春天一到,他就要去骑兵队了。奈特说是的,不过他马上又说,骑兵队会有假期,他还是可以回来找我玩的。 我都还没说呢,他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我和奈特道了别,回到家,伊摩不在屋子里。我生了炉子,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就去收拾房间,准备晚饭。奈特要变成大人了,我一定也会变成大人,现在开始得做些大人做的事才行。我也把伊摩的花盆收拾了一下。春天快来了,她一定会种很多新的花,我们的院子又会是镇上最好看的院子了。 我把伊摩叠起来的花盆都擦洗了一遍,很小心地擦,一个都没打破。我真棒。伊摩回来了也是这么说的。 这天晚上我很早就困了,也许是因为白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伊摩看我抱着书睁不开眼睛,就让我去睡觉。我也忘了自己是怎么上楼,怎么进房间,怎么躺下的了。我的意识好像变成一块开线的地毯,线头一根根散开,分得很散很散,散成一片无边的草原。我好不容易把它们抓起来,重新搓拢到一起,可它们也织不成原先的地毯了。 线头交错着缠绕起来,变成了一幅奇怪的画面。 ——我站在一个房间里,又小,又暗,地上堆了很多杂物。我想转过身去,可是脚下突然一疼。我低头看看,原来我也光着脚,就像那个漂亮的小孩子一样。可我的脚板凉飕飕的,很不舒服,刚才还踩到了几块碎石头,挺疼的。 我听到有人在哭,是个女人,还有重物撞击的声音,玻璃摔碎的声音。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脏污低矮的墙壁上顿时出现了一扇门。声音是从门后传来的。 我走过去,悄悄把门拉开一道缝,一束光线顿时从门缝里刺进来。我眯了一下眼睛,慢慢看清了,门后也是一个同样狭窄杂乱的小房间。 只是有女人在哭,有男人在骂。我看不到两人的脸,但他们的影子落在地上,轮廓都长满尖刺,像两团交缠的暴躁的海藻。满地的碎片仿佛爬满花园的荆棘。男人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懂。女人哭着回答他,我也听不懂。我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这让我很难受。眼前的一切都很难受,我靠着门板,几乎要吐出来。 男人也开始哭了,“呼哧呼哧”的,像要把一肚子的鼻涕都从眼眶里挤出来。女人的哭声反而平静下来,慢慢变成深长的呼吸。突然,其中一人的影子飞快地膨胀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要把地板都占满。紧接着,“砰!”的一声,影子炸开了,许多红色白色的东西四处飞溅,落在墙上,地上,门板上,还有几滴溅在我脸上。 我吓得大叫起来,转身飞快地逃跑。后面好像有东西追来了,我不敢回头看。我只想拼命从这里逃开。一道走廊又在我眼前延伸而出,狭窄的房间被拉长了。可那东西也越来越近,好像有什么擦过了我的头发尖。我好恨自己是个小孩,跑不快,走不远,要是可以变成大人就好了,变成大人之后,就可以去外面,就可以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突然,胸口有什么东西烫了我一下。我伸手一抓,是我的蛋。我正在全力奔跑,顾不上细看,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弹,在啄着蛋壳,好像还有“咔嚓咔嚓”的碎裂声。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要停下来,可几乎同时,那股刺鼻的酒味一下子冲到我鼻尖上。它仿佛化出形体,一把扼住了我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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