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摸她的头发,想到刚刚她对夜空的自语,她的惶恐与害怕,忍不住紧紧地抱她。 搂得太严实了。为喘口气方别霜不得不伸直头颈。她抓住他腰际的衣袍,尽力安抚道:“不走,不走,我不会丢下你走的,你安心啊。” 少年没一点声。 方别霜真不知道他怎么了,她想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没猜错,他应该是不喜欢外人。可是她不已经带他离开篝火堆了吗? 或许,没猜错,也没猜对。 他总是难过的。醉酒使他如那夜半梦半醒时一样,藏不住情绪了。 为何难过? ……原因,难道他没有告诉过她。 难道他是第一日这样。 方别霜再次想起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那天,掐紧了手心。 他知道告诉了也没用。 “主人。”少年尾音有些潮黏。 方别霜听到了,揽住他的腰,想以此作为回应。 她该安慰他。 她张开口。 该……该怎么说,怎么做? 她感觉这是很危急的时刻。她紧张地思索、催促地急想。真正张开口,却只能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主人,”他轻声打断她。 方别霜只重复到第二个“不走”。她猜测是她拙劣的演技让她漏了陷,他不想再听了。她有点难受,有点羞愧。她不正常,没有人会把这么简单的事弄糟。 少年又摸她的头发。他的手有了轻微的抖意。方别霜感觉到了,但没有办法。 他呼吸潮凉,将脸深埋在她的颈侧。 她没有抗拒,也没有做出反应。她觉得自己与其乱动,不如无动于衷。 少年抱着她、赖着她。声音那么轻,只有一句。 “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天生要强,偏失了仙法神力,无一人庇佑,独身捱过十六个如履薄冰的春秋。 喜怒哀乐,没有人理解,又人人怨她性子生来冷淡。 一个活得这样艰难的人,连自己的情绪都苛刻到不能包容的人。对别人,却总是竭力体会,逼自己去理解、安慰。关心他想去的地方,关心他开心与否。明明自己想围着篝火坐的,还是依着他,领他来了这片苍凉之地。 有谁真心地对她好过。 她还只有十六岁。 这样孤独的生活,她已过了十六年。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好。 包括他,也包括她自己。 风把火焰吹得招摇。 星河默默流转。 有人大笑着碰杯饮酒,有人划拳一输再输,唉声叹气。有人在挽朋友的手臂跳舞,有人在切割架上的肉,一人大快朵颐。还有人已经在帐篷里呼呼地睡了。 他是否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方别霜陷在他冰冷的怀里,身体僵直不动,只感到窘迫的热。
第45章 很不适宜的误听。他的原话是什么? “对不起。”过去很久,少年半埋着脸,情绪很克制,“……他们欺负你,我也欺负你。” 没有那么多为何需要追问。她不喜欢他,原因只有一个。他不好,不值得而已。 “嗯?”方别霜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方姑娘!原来你们在这里。我!”有人举着火把上来了。 是罕古丽。 罕古丽拖拽着的半拳粗的麻绳吭哧吭哧地爬上了沙坪顶。麻绳捆着两只沉重的实木大箱子。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那个紧拥少女,趴在少女肩头的少年直视了过来。 空气像在刹那间冻结了。 冻成了稠状的铁水。 千斤万斤的重量从四围挤压而来,又被她吸进肺里,灌实了五脏。 一向大胆的异邦姑娘不慎跌倒了。火把滚落在地,两只大木箱子差点将她拖滚下去。 “还好吗?”一只柔白纤细的手朝她伸来。 那一瞬难以名状的恐怖感觉骤然消失了。 罕古丽得救般抬起头,看到泠泠如山雪化春水的少女,呼吸彻底通畅了。 她借方别霜的力站起来,余光触及少年那双艳魅卓绝致命吸引的红眸,腿肚子直抖,又一下软津津地坐回地上。 方别霜帮她把火把拾起插到沙子里,一边递去帕子,一边问:“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透过她,罕古丽看到那位周身有着奇异威压的少年正撑腮望着自己面前少女的背影。此刻他的目光轻软、柔润,甚至是潮湿脆弱的。与方才她之所见,全然不似同一人。 但她绝不信刚才的一切会是自己的错觉。 罕古丽头皮发麻,汗如雨下,面对眼眸乌黑沉静的少女,结结巴巴扯不出谎,就这么语无伦次地实话实说了:“我我,我想买走你的奴隶……所有的钱财,我都带来了……” 方别霜懵了一瞬,下意识回答:“我不卖。” “好,好好好!不卖好!”罕古丽赶紧爬起来,拽起财宝箱就跑。 路上又跌两跤。 “你小心——” 热情奔放的异邦姑娘跑没影了。 方别霜在原地站了会儿。 “她想买我?” 方别霜转回身,少年背靠岩石,眼与脸都湿润着。 她走回来,不想提这个:“我们回去吧。” 衔烛把自己的手放到她手里。他凝睇她的眼睛,昏乱的头脑整理出两句话:“至少不要卖。不要把我卖给别人。” 他手掌很大,手指很长,半覆在她的掌下,伤口嶙峋。 方别霜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回答不该是“不卖”。他又不真的是她的奴隶。 在她短暂的沉默里,少年双眸沁得更潮:“我会走的,不要卖我。” “你听到了的,我拒绝了。” “她拿来的东西不够好。如果有更好的,”衔烛忽然停顿,不再继续说了。 一定有比他更好,她更喜欢的东西。 她为何不卖? 是他自己不够好。 方别霜拿开手,理了理他的衣袍:“你喝醉了,不清醒。不想回去,在这睡也没关系。睡吧。” 她把羊绒毯拎到他身上。 衔烛看着羊绒毯。 她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一点都不了解,自己有多好。明知他不怕冷,还是会努力地想为他做点什么,只因为她觉得他在难过。 身体与神魂一起疼起来。 不久前喝下去的那口酒发作了。 衔烛在她膝前躺下,仰视星空下比月亮更温柔,比月亮更遥远的少女。她一直离他很远、很远。除了注视他的时刻。 现在他们离得很近。以后还有多少个这样近的时刻?也许从未来的某一瞬间起,再不会有了。 衔烛攥住她的袖子。蚕丝袖口随风撩拂着他的鼻尖。 “主人。”有些话,他想要她知道。可总是才唤出口,声音就莫名哽咽了。 他借袖子半挡她的视线。 方别霜只能隔袖看到他半只睫毛乱抖的眼睛。一颗颗流溢星光的泪从这半只眼睛里快速滚落湮灭了。 她想抽过手看看他到底怎么了,他却攥得更紧,让她抽动不了分毫。 他的喉结压抑地滚动:“主人是最好的人。他们都欺负你,我也,欺负你。对不起。” 方别霜看他片刻,以为他只是在说那次吵架:“……那天我也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少年摇头。 “这么多年,你一个人。”他声音里的哽咽更明显,“总是没有人站在你这边,我竟也没有。” “所有人,都在问你要。我竟也问你要。”呼吸被眼泪所窒,他的话音便有了几分不可控制的抽噎,听着难过极了,“所有人,都欺负你。” “没有。”方别霜心想他醉得太狠了,说的话没头没尾,没有道理,“很多人都对我挺好的,我活得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好。好很多很多。” 怎么总有人稀里糊涂地同情她。凡世千苦百难,值得可怜的人太多了,她在其中根本排不上。 衔烛握住她的手臂,拉她靠近。方别霜弯下腰,想听他要说什么,却再次被他抱住。 起初抱得很轻、很小心,后来越抱越紧。 他抚摸她的后颈与长发,想把所有能给的都给她。她又僵住了。她越僵硬,他的心便越疼。 “我对你,好吗?”他的声音从发震的胸膛递进来。 方别霜趴在其上,心如挂在塔尖,每次震动都有坠顶危险。她照实说:“好。” 她当然分得清好赖。 “我总让你不开心,每一日、每一时,都在问你要。这是不好。”衔烛一句一句地说,“多数人,和我一样,想要你的爱,想要你的好,不管你会不会开心,都一厢情愿地给你。看你给不出来,便不高兴。这是不好。这是欺负。” 方别霜怔住了,她从没听说过这种歪道理。 “你一个人,平安活至今日,很辛苦,”衔烛松开她的肩背,声线变得轻而抖,“对不起。” 她抬起身:“你醉糊涂了……” 然而也想不到该怎么反驳。方别霜恍然意识到他今天总把她抱这么紧,原来不是希望她不要离开的意思,也不是要她安慰……是他想安慰她? 她凝视他的眼睛,和他伤损的脸、淡下去的唇色。 他安慰她? 她伸出指尖触上他的额头。 少年目光虚散地望来。她一碰上来,他的眼睫开始发颤、下颌轻轻挺起,身体本能地渴望她的触摸。但很快又被全部忍下。 湿湿凉凉的,有一层冷凝出的细汗。方别霜察觉出异样,晃晃他的手臂:“你不舒服吗?” 少年不言。 “哪里不舒服?” 他偏过脸,睫毛在眼下投出阴翳。 太疼了。他预想到再这样疼下去自己又会意识不清地向她索要。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少年彻底闭上眼,眼下阴翳愈浓。 所有外溢的情绪都被这层阴翳一点点地藏起了。他哑声道:“睡一会儿就好了。” 底下篝火熄灭,人群各自散去。 空气变得寒冷。 那簇独属于少女的粉色火焰在某一刻停止了燃烧,形态如被冰冻般凝固在了最后的瞬间。 仍有暖意从它的焰心不断地烘散出来。 少年潮湿的睫毛停止了抖颤,紧拧的眉在一片汗湿中渐渐松开。 他抵靠她的膝头睡着了。 方别霜愣坐在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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