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是在告诫自己这一切都理所应当。他的爱就该不重要,就该被轻视,被戏弄。 是不是。 怎样爱他这个问题,如何能向他问出口。 她该问一问自己。
第57章 方别霜陪少年在仙露中泡了一二个时辰。 夜间入帐以后,她挨着他的胸口,抱着他不松手。 衔烛哄拍她两下,她才安分睡了。 天未明时,他出现在别院。 大雨停歇,冷雾压人。 青黑天幕下,少年随意坐着,手里闲闲把玩着半只鬼气未褪的魂魄。 盛怒无声。 只剩半个魂的小和尚跪倒在旁,抽搐不已。若非灵识中尚存有灵瓮,他已然丧命。 纵使神君并未刻意去听他与方别霜之间的交谈,但前后因果,并不能瞒得过神君。包括他与师门的各种心思,神君都知道。 昨日他擅自去找方别霜,尽管只是拿出两只仙露罐子,什么都没多说,但这种行为包含的暗示意味太多,方别霜也的确都感知到了。这触犯了他的逆鳞。 气若游丝之际,视线尽处,少年站起身。 长袍赤足,威不可逼视。 转身那刻,一团被玩弄得变了形的魂球脱出少年五指飞滚回来,瞬间侵入小和尚喷涌鲜血的口中。 他的声音淡淡落下:“拿了我的东西,就不要自以为是地违逆我。我对你们的想法和目的没有兴趣。” 小和尚脸趴泥地,及至咽下喉口腥苦的血沫,才能抬起头。 雾隐日月,天地空荡。 少年已经离开了。 他勉强把自己翻过面来,仰躺朝天,呼嗬呼嗬地喘气。 怎么会有人能为他人的生死献出一切,却对自己的性命漠视到如此恐怖的地步。 纵使强大,灭亡必然已是他们不可更改的宿命。 魂魄正在体内一点点粉碎,又重新融合。浑身剧痛。 痛感渐消以后,小和尚扶地起身,抹抹脸上的土和血,再度望天。 虽然如此,但毕竟灵瓮在他这里。神君顾念着这一点,便不会真的要他性命。 他能做的会比老虬龙更多。 再试试吧! 溪汀阁。 夜间下过雨,有人在扫廊上的积水。 衔烛缓步走到纱帐前。 他轻拢起少女蜷睡着的身体,将她完整地揽抱住。 少女的脸再次无意识地紧挨上他的胸口,一如昨晚。 他理了理她散乱的发丝,垂眸慢慢收紧了手臂。 室内再静了一二刻。 少女呼吸一长一促,手臂轻抻,懒绵绵地落到他身上。 衔烛睁开眼,枕上少女睡眼惺忪,轻轻地注视他。 她伸手,拨水一样拨弄他脸际的碎发。 帐外暖光花白,点在她黑润润的眼睛上,像一纸墨画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此刻这亮色只凝向他。轻柔,软润,和她指尖的动作一样。几根发丝划过她的指腹,被她撩往他的耳后。 她的脸跟着近了,衔烛睁着眸,被她亲了脸颊。 “喜欢你。醒来看到你,心里好安定,好欢悦,”她声音也很轻、很柔,如同一缕风擦过发梢,在他耳畔短暂停留住,“觉得幸福。” 少年眼睫动了动。 少女的颈枕上他的颈,肩膀微微陷进他的怀里。那么自然,好似一切都稀松平常。 她呼吸匀和,如晴日湖岸边上时进时退的小波浪。她说:“这以前,我很久没有觉得幸福过了。” 少年的手臂从后抬来,轻环住她。 让人越躺越懒的怀抱。方别霜提了口气,才催说自己起身。 衔烛靠在妆台一旁。 她面对着梳妆镜,簪好头发:“我们出门走走吧。不管他们,我们走我们的,试试吗?” 也许以后的每一天都要那样漫无目的地活下去。方别霜想提前体验一番。 衔烛依她一切想法。 街巷秋光微凉。 他戴着幕离,走在她身边。 行人侧目纷纷。 街边馄饨铺正在收摊。热烟缭绕,碗被堆得一摞一摞的,筷子收了一盆。 方别霜拉开一条长凳,要了两碗虾籽馄饨。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被端上了桌。 很烫。方别霜舀起一只,吹了两下,又将勺子静置在碗沿。她支起腮,眼刚抬起,见对面少年轻别一下长指,一股凉风顿从他指间拂来。 氤氲在眼前的热气不见了。 方别霜垂目看一眼碗,探手一触,温了。 她笑起来,搅搅勺子,弯着眉眼瞧他:“卿卿,馄饨就要烫的才好吃。” 衔烛隔纱望她。 他点一点头,片刻后,将自己面前尚冒热气的碗推向她。 方别霜抬指抵住,推回去:“你自己尝一尝呢。” 她为他撩起幕离轻纱。 轻纱下露出了少年下半张雕瓷砌玉般的脸。 衔烛翻舀起馄饨,送往艳红的唇边。 “不是这个意思,”方别霜赶紧按了他的手臂。 少年抬脸,红瞳圆润。 她心又被看得一软,“要吹凉等凉,不然要烫伤的。” 衔烛捏握着勺柄,沉默后问:“为什么?” 既然烫的要等变凉了才可以吃,吃的终究还是温的,怎么会更好吃。直接吃温的不是更省时方便。为什么一定要亲自等凉再吃掉? “我们并不赶时间。早晨风凉,慢慢吹着吃,身上也慢慢地暖起来。还可以闲聊很多话。你试一试吧。” 衔烛无话,听她的,一只一只慢慢地吃了。 吃完馄饨,方别霜数好铜板压在碗底,领少年继续闲走Ɩ。 他话少,她话也不多。 但都走得很慢。 有卖糖葫芦的,她买了糖山楂、糖山药,还有糖人,都递给他。 走到茶肆,他们坐下歇脚。 她又点了壶桂花茶,与他细细地喝。 梧桐叶落,秋花凋零。 满街好景。 她认真地看衔烛。 少年一直垂眉看那几串糖物,看得认真。 “都是给你吃的。”她向对面道,“你喜欢吃,多少我都买给你。” 衔烛摸摸裹糖衣的糯米纸。很漂亮的礼物。 舍不得。 他一颗一颗地取下,还是吃了。 剔透红果,玉雕指,艳色唇。风吹白纱,在他肩上撩动。 一幅动静皆宜的美人图。 方别霜喝尽杯中茶水,问:“甜吗?” “嗯。” “开心吗?” 衔烛咬碎薄薄脆脆的糖衣,点头:“嗯。” 眼眸微微地弯。 行人路过,进来,起坐,离开。店旗招摇。 不见得每个人都是高兴的。但就算有人满身愁意,也不至于一眼望去就把人感染得替他生出一心悲凉。 方别霜看着衔烛,尽管他在笑,也觉悲伤。 他是一幅伤景。 河岸泥泞,扎总角的孩子蹲聚在一起玩泥巴。拍着小手,蹦蹦跳跳,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方别霜朝外坐在亭子的长石栏上,看渔人撑船撒网、收网。鹈鹕飞掠来,飞掠去,捉了一嘴大大小小的鱼。 她闲谈般地说起来:“我好小的时候,娘亲带我和芙雁出来玩过。她很溺爱我,比吴容心待方问雪还要好。小时候我每一天都开心,都幸福。” 衔烛面朝内,挨在她身侧,与她相错而坐。 他偏首凝望她的侧脸。 零碎秋光在少女眸中粼粼潋滟。她漆黑的眸,此刻像一面被微风轻吹拂着的清潭。 “她临走前,嘱咐我要平安地活下去。我其实不记得她是哪一天走的了,没有人帮我记着。芙雁比我还小,哭得比我还凶,也不记得。我记得这句话。我算做到了吧。” “做到了,做得很好。” “其实我活厌了。” 空气好像有一刹那的停滞。方别霜没有理会少年发寒的目光。 她仰头看鹈鹕掀起水花衔着肥鱼骄傲地飞回船头。水花在飘于阳光下的那个瞬间变得晶莹而璀璨。下一瞬哗啦落回去,又杳无踪迹,只剩逐渐平静的涟漪。 她笑道:“不过这是之前。我现在,对活下去这件事很抱期待。每一天,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见喜欢的人。我之前没有想过可以这样活。或者想了,又不敢。” 衔烛道:“你会永远开心幸福下去。” 她转回头。 微风中,视线相触。她望他雪净的红瞳,自然道:“卿卿,衔烛。我现在开心幸福,是因为你。” 又有水花被掀起。落下去,荡起涟漪。 渔人高兴地喂能干的小鹈鹕吃了好几条小鱼。 衔烛敛起眸,转而看亭内静而不动的石桌。 神情平常。 手背一暖。 少女柔软的手掌放了上来。 她一碰他,他还是会发僵。她握起,指尖轻摩过他的掌心。 她仍然直望他的眼睛:“想到有你在,你在我身边,什么也不做、不说,我看见你,就什么都不担心,什么都不怕,好像什么都敢面对。我因为这个觉得幸福。” “并不是赖享你保护的意思。”她摸着自己的心意,徐徐说与他听,“我不怕你比我厉害,也不怕自己没有能力。我们之间,这些并不重要。我在你面前什么样子,都可以。没有条律,没有必须,自由无顾忌。所以没有什么事不能面对,不能接受。唯有在你身边,我有这份放松的底气。” 令人贪恋的温度,正停在他的掌纹。 衔烛看着石桌,心却在随她的指尖游动。好想她能将温度烙下,给他留下永不能磨灭的烙痕。然而她总那么温和、轻盈。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 “并非因为我。你本来勇敢,勇气生来有之。这些年,对自己需要的想要的,尽管会害怕,你从没有退缩过。没有我,你也一定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你因为是你自己才幸福的。” “功劳都在我?” “为自己,分何功劳苦劳。” 方别霜一时无言。 他真正地了解、理解她。 人世间,多的是各扫门前雪。理解他人并不容易,得他人理解更为难得。 他了解她了解到这份上,对她何止是蛇宠对主人的依赖而已。她之前却不曾看透,偏说是他分不清人与人、人与宠的爱。 他说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好。他知道自己有多好吗? 方别霜探身凑近他,目光更软地注视他。她握着他的虎口,尝试将自己的温度渡给他:“没有你,我哪一日能去想这些从不曾想或是从不敢想的未来。我哪一日能真的放松下来。没有你,我今天都不会出现在这里。我开心,实实在在是因为你。一见你,我心生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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