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潍等了一个小时。 他的心脏痛得厉害,以至于他以为自己就要寿终正寝了,只是他没流泪,他流不出眼泪,眼睛干涩得像被倒进了一层沙子。 成绩和力量什么也不算,最能在棋盘上厮杀的車到底不过是車而已。他想。我得要权,支配权,管理权,战争权,得要权才能做成想做的事,譬如血债血偿。 一个小时后州管理者的儿子——他的同期同学领着两个高大的特种人来了,他们把严潍狠狠揍了一顿,落雨般的拳头里严潍听见腕骨碎裂的声音。 他们尖厉地,高声地讥讽严潍,损他曾经高高在上的实力和行事作风,似乎高高在上者的头颅被他们踩在地上是件值得快活满足一辈子的事。 严潍哀声求饶,涕泪横流,他看起来害怕极了,被迫把自己的剩余价值全部摊出来,为了求一个在州管理者身边当幕僚的机会。 “只要能放过我,”严潍发着抖,“不要杀我。” 他大笑:“你妈在天之灵会怎么想?不过没关系,我看着她死的,她害怕得要命,估计成了鬼也只懂发抖啊。” 接着他又在严潍脸上重重踢了几脚,这才肯放过他,就像放过一条狗。 严潍蜷在墙角,他浑身都在痛,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他看着自己的手,血水从指缝间淌下,仿佛红色的细沙。 他笑了。 严潍出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母亲和老师安排了葬礼,他跪在两位长辈的墓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抽了一整天的烟。 夜里他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用两根食指把嘴拉出最赏心悦目的弧度来。他够聪明,掌握得快。最后他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那里头的严潍笑得三分柔情似水,三分勾人心魂,三分无辜真诚,最后的一分是精明的算计和气势。 那么像狐狸。 严潍二十一岁那年,那句话被返还了回来。 他的上司——肥头大耳的州管理者与儿子跪在牢里。他们破口大骂,骂严潍忘恩负义,多管闲事,不识抬举,竟为母亲的事放弃了他们给的大好前程,下头的人只听自己的调动,严潍别想好过,相反严潍肯退让的话,他还会不计前嫌继续赐予他优渥的待遇,绝不亏待。 严潍点了根烟,靠在窗边抽了会儿,从外头取了拐棍。 “到时他们被送去枪决,穿的是长袖吧?”他问看管。 看管说是。 于是严潍扬起木质拐棍。 “我什么都肯做,只要能放过我,不要杀我。”他们求饶道。 严潍打到累了才停手。 两父子蜷倒在地,身上遍布淤青和黑痕,他们卧在泪水汗水和尿液混成的水渍上,却没法去理会脏或不脏了。 “好好裹仔细,”严潍说,转身离开,“别让伤口露出来了。” 二十一岁的春天,严潍做了新任的州管理者,十几个城市的掌管权落在他掌心。权贵们为他庆祝,香槟一瓶接一瓶地开,他们祝他平步青云,说他年少有为,严潍便恭谨地回以笑容,赞扬和自我贬低,他与每个人拥抱,心脏与每一颗各怀鬼胎的心隔着胸膛触碰。 严潍例行在每周一上山,于山顶的佛寺里磕头,叩拜,许愿。 下山时他碰着了来接他的女孩。 女孩只十二三岁的年纪,长相艳丽,瞳仁浅亮得像猫的眼睛。 “老师。”她说,递来一份报告,“许叔让我上报你,北部区域都搜过了,没找着陈潇。” 老许是他的左膀右臂,女孩是他的学生,更早之前,她是他的老师从街角捡回来的孩子,便跟着老师姓,姓林,叫林猫。 他第一次听见这名字,是到老师家里整理遗物的时候。他还苦中作乐地想老师取名的水平实在太糟烂,哪能因为一个人像猫就叫她猫呢。 林猫护着弟弟,冷冷地盯着他。 严潍愣了愣。 她的眼睛和陈潇的并不像,猫眼张扬又剔透,有种脆弱易碎的美,却远不及陈潇那样惊人的亮。可严潍偏从林猫的眼睛里看到了同陈潇一样的东西,是很抽象的偏执,虽千万人吾往矣。 “你想杀了那个人么?”严潍问,“想报仇么?” 林猫成了他唯一的学生。 “老师,没事吧?”林猫问他。 “没事。”严潍叠起报告,“我习惯了。” 习惯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不停地寻找和乞求,不停地得到“没能找到陈潇”的消息以作回报。他的希望被一点点折腾去,只剩下黑沉沉的执念,他被折腾成了信奉神佛的人,在不见光亮的路上原地踏步时恳求慈悲的佛能给他一丝落下来的天光。 他已经找了陈潇六年,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林猫陪着他回家。他们不怎么说话,除了严潍问她功课时她会回答,再没什么别的话题。 这孩子比他小时候更冷淡,更拼命,满腹愁绪。 直到他坐到办公桌前,处理堆叠成山的文件,林猫看着他桌上的合照,开口问道:“老师,如果一直找不着的话,你要找一辈子么?” “是啊。”严潍笑笑。 “你很喜欢她么?”她又问。 “很喜欢。” “有多喜欢?” “……我不知道。”严潍慢慢低下头,把脸埋进搁在桌面的手臂里。 ---- 是1v1,1v1,1v1,强调 陈潇:我怎么没出现??
第15章 过去:网 严潍把几十张资料摊开在桌面,目光一遍遍从上边巡览过,林猫站在他椅子后,同样在看那些东西——关于某个人。 “三十名死者,全因内脏或要害处被高温灼烧而亡,”严潍说,“手法很独特,不是么?普通人包括特种人,就算依靠工具也做不到。” “您的意思是?” “是能力者,未入编的能力者。” “未必,”林猫瞥了眼他指缝间的烟,“像老师你一样整天烟雾缭绕的,死后剖开肚子也能见着被烧穿的肺。” “呛到你了?”严潍笑笑,摁灭烟。 “没有。”林猫侧开脸,转开目光,“只是希望老师以后能多珍惜自己。” “小猫,你想说什么?”严潍挑眉。 “在国河以北的十二座城市里,有个新兴的都市传说,说神会在午夜出现,她的身上燃烧着火,陨石伴随她砸落,她将处死罪恶之人,不放过任何一个。甚至有人开始供奉这个不知来头也不知真假的神,我看过他们自己塑的泥像,大多是没脸的老妪,手多得像蜈蚣,每只手上都捧着火星。” “我会叫人去打探。”严潍随手扯过一张资料,仔细查阅,“死者多为达官显贵,案件时间也能零零散散凑出个范围,不难摸着蛛丝马迹,而且凶手根本不屑于遮掩痕迹。” 林猫点头。 “小猫,你想说什么?”严潍又问,“你刚才要说的不是这个,你要走么?” 林猫同老师四目相对,半晌后她垂下眼,轻声说:“是。我想离开,想到国土的每一寸慢慢地看看,想想我的人生,我活着是为了什么。老师,您有所作为,却也……无所作为。” 严潍沉默了许久,最终叹息道:“老师只是个普通人,孩子。老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我从不是要拯救苍生的圣人。” “我没有在要求您,我谁也不要求,我只是自己……”林猫跪在严潍跟前,俯身长磕,“老师,我绝不放弃报仇,这永远不会变。我从没求过您什么,只这一次,师恩没齿难忘。” 她知道自己极难离开,严潍也知道。林猫没让他失望,她在一个雨夜里“醒”了过来,成了世上最特别,也最珍贵的人种——能力者。 她取代了养父曾经的名号,时隔多少年,“最强”重现于世。 被无数道目光紧盯着的“最强”。 “想做圣人么?”严潍问。 “……我哪里是什么圣人?自我满足,一无是处的圣人?” “那就去做,老师会帮你。”严潍摸摸她的发顶,“你既不自我满足,更不一无是处。小猫,你的灵魂比千万人都纯净美好,因为你是老师最喜欢,最为之骄傲的孩子。你只管知道,老师喜欢的,就是最好的,所以你是世上最好最优秀的孩子。” 林猫仰起头看他,漂亮的瞳孔里水光潋滟,然后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只一件事,你要记得。”严潍说,“有朝一日,那个人一定会和你交手,你要留后手,要在保证能全身而退的情况下尽力把她所有的本事试出来。” 严潍一手带大的孩子总归离开了他,年轻的鹰总要展翅往更远的天地去。 时年,他进入中央任职州总督察。 两年后,林猫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严潍家,带着一整条手臂的鲜血和灼伤。 严潍坐在皮沙发上饮酒。 她便坐在沙发另一端,说:“老师,我遇见她了。” 严潍抿了口红酒,默示她继续。 “没法确定性别,没法确定年龄,没法确定长相。她有能变幻外貌的东西,千变万化的,但最常示人的模样似乎是个白发老妪。” “两种能力?”严潍挑眉。 “我觉得不是。无论她怎么变,她手腕上都有串骨片质地的链子。” “她的实力怎样?” “很强。”林猫抬起眼,“比老师您和我想都要强,强得多。老师知道她为什么被人们奉为神灵么?因为她远远地凌驾在了人类之上。” 严潍灌了口酒,问道:“那么你觉得你可能杀死她么,或者说,她可能被你杀死么。” “可能。” “那就是了。神灵神灵,到底只是个杀人无数,也能被杀死的高等动物而已。既然她被称作神,我也不是不可以被称作屠神的人。”严潍伸出手,指腹点划过桌面的地图,他狂傲得仿佛银龙玉蛟,仿佛多年前那个无所不能眼高于顶的男孩,“只是需要多一点兵力,多一点时间,多一点试探和细一点的布局。够了。” 严潍站起来,走到窗前,他拉开窗帘:“那一天会来的。” 黄昏的光涌进来,猩红如血,照亮了整间屋子,艳丽的光影里他的背影细瘦而似横亘的高山。 事实上不等严潍下手,位置较他更高的人就已经坐不住了,他们再次拟发了通缉令与捕杀令。许多年前他们就这么做过,那时被派出的是严潍的老师,可任务失败了,“最强”也在追杀过程中惨死。 如今要求依旧——就地处死,不必活捉。 “神”已经越出了规则,凌驾于律法,太过不可控,而叫人们恐惧发抖。这样的人,注定要被千夫所指,要被绞杀在刑架上。 遗憾的是历史仍重演。 三十五位信心满满,约定要把神的尸首带回来凯歌的精英特种人队伍带回的是同伴的尸体。全须全尾的只剩十个人,总共十五死,五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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