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真这个名字,对雍州的百姓来说,是一个笼罩在他们心头多年的噩梦。 十六年前,便是这个人偷袭雍州城,屠戮半城百姓,杀了秦继勋的父兄,亦杀了魏德昌的兄长。 苗天宁为守城而战死,当时的雍州军几乎不剩什么人了,如今的雍州军多半是居涵关退回来的守军。 董成蛟依旧悲愤难言,“杨统领,我……” “天驹山的鸟道被毁,究竟是因为石摩奴,还是因为你与胡达?!”杨天哲厉声打断,他喝得太醉,此时还有些不清醒,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脸上烫得发红,忽然间,他一手抽出身边兵士的剑,握住剑刃。 “杨统领!” 起义军的兵士们不由喊道。 杨天哲握了满掌的血,痛得自己清醒了许多,他额角青筋微鼓,站直身体,“你们都把刀给我放下。” 起义军的兵士们无比信任这位带领他们从胡人的治下逃出来的杨统领,纵然他们心中不安,却也还是陆续将刀放下去。 “你们也放下。” 秦继勋抬起下巴,示意雍州军的兵士们。 一时间,众人皆收刀。 “董成蛟,我们从胡人的眼皮子底下逃出来,正是为了不做他们的奴隶,正是为了让我们这身骨头可以有机会挺得直,”杨天哲冷声质问,“可你告诉我,为什么逃了出来,你还要做胡人的狗?” 冗长的静谧,董成蛟被段嵘牢牢压制,他半张脸抵在地面,“杨统领,你多天真啊,你不会真以为,做过狗,还能做回人吧?哈哈哈哈哈哈……” 他近乎张狂地大笑,“这里的人都知道!你杨天哲曾经贪生怕死,你爹死在苗天宁手里,你就去做了胡人的狗!他们是不会真心信你的!咱们这样的人,一日奴颜媚骨,终生奴颜媚骨!” “老子不在乎他们如何看!” 杨天哲大步走上前去,抓住他的衣领,“只要能杀胡人,老子就要杀光他们!可你呢!老子如此信任你,你他妈的都在做什么!” “我有妻儿了。” 相比于杨天哲的暴怒,董成蛟反而显得很冷静,“他们就在丹丘,我可与你杨统领不一样,你无牵无挂,我不是。” —— 军营中的医工最会治外伤,段嵘手底下的兵士们将他抬回去,便立即唤了医工救治范江。 倪素扶着青穹匆匆跑来,正逢一名学徒端着一盆血水从毡棚里出来,倪素看见淡红的水中,静躺着一枚锋利的箭矢。 “倪小娘子,师父他们正在里面救治。”那学徒认得她,便匆匆地安抚了一声,端着水盆去倒了,又找人要热水。 青穹显得过分安静。 倪素看向他,他裹着脑袋的头巾跑掉了他也不知道,就那么迟钝地望着毡帘上映出的一道道影子。 倪素才要去拉他的头巾,里面便有人掀帘,倪素立即走上前,焦急地问道,“田医工,范叔怎么样了?” 姓田的医工沉默一瞬,他瞧了一眼在旁的青穹,摇头,“倪小娘子,那一箭伤及心肺。” 倪素怎会不知他这句话的意思。 她心中一沉,立即掀帘进去,范江就躺在简陋的竹床上,一身血污,胸口艰难地起伏着。 一旁还站着几个田医工的学徒。 “范叔……” 倪素唇颤,她走近查看范江身上的伤口,却听他嘴里含混着血,模糊地说:“倪姑娘,我不中用了。” 倪素的眼眶一瞬湿透,“范叔,我来救您,我可以救您!” 她颤抖着手,压制他的血脉,试图为他止血。 范江半睁着眼睛,看见毡帘一动,那个脑袋光秃秃,身形瘦长,看起来苍白又迟钝的青年走了进来。 他其实不是青年,他其实才十几岁。 范江见他走近,暗沉沉的影子压下来,他抖着嘴唇,“你又长高了。” 青穹看着他。 干瘦又佝偻,一张脸被这雍州关的风沙磋磨得有些发皱,此刻他满嘴都是血,一呼一吸间,肺部都带着浊音。 “我和你阿娘对不住你。” 范江说。 “你们又不知道生出来的我是这个样子。” 青穹终于开口。 他比常人还要漆黑还要大的瞳仁里映不出悲喜,声音也很平静。 范江想笑,被血呛得咳嗽,他喃喃,“其实,我好久都听不到你阿娘说话了,从开始打仗,就听不到了。” “我知道。” “咱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他们会为生离死别而难过,但咱们没必要,我是去找你阿娘。” 范江眼睑含泪,他艰难地唤:“儿啊,我其实,很想她。” “我知道。” 青穹双手紧紧地攥起来。 “那你知不知道,” 范江的泪几乎要模糊他的双眼,“我跟何老他们,造成了一千五百步的床弩?” “嗯。” 青穹喉咙发紧。 “往后雍州关的将士们,会用咱们造的床弩杀胡人,保护咱们的家,”范江自顾自地说,“我也可以拿这个,去跟你阿娘吹嘘了,她生前我还不认识她,也没能保护她,至少如今,我做了一件很像样的事。” “可是你,” 范江盯着他,“可是你一个人,要怎么办啊?” “范叔,我会照顾青穹,”倪素眼眶发红,她哽咽着说,“我答应您,我一定好好照顾他。” 范江将目光挪到倪素的脸上,他张张嘴,鲜血顺着嘴角淌出,“将军,他,清白……” 他含混的声音令人听不太清。 无人看见倪素袖间的淡雾涌出,凝聚成一道模糊的身影,几乎是在双目无神的徐鹤雪才靠近床沿的刹那,范江双眼失焦,没了声息。 “阿爹?” 青穹唤了一声,听不见他答,这一刻,他原本的迟钝才被一种忽然笼罩而来的,翻江倒海的情绪击碎。 眼泪浸湿他稀疏的眼睫,他去拉范江余温尚存的手。 那是一双极为粗粝的手,布满伤口,布满他这劳碌一生的痕迹。 毡棚中的那些学徒看不见魂火飞浮,纷纷落在青穹的肩上,犹如萤火一般,绕着他来回的打转,像是无声的叮嘱,又像是一种不舍。 青穹忽然扑到范江的身上,紧紧地抱着他,“你别走阿爹……” “你还没有听我说,” 他声音颤抖,“你是这世上最好的阿爹。”
第92章 江城子(一) 鸡鸣哀哀, 东方既白。 雍州少雨,今日却下了一场,湿润的雨雾笼了薄薄的一层, 青穹抱着一个黑漆漆的陶罐下了井,那里面装着他阿爹范江的骨灰。 “真的不用入土为安么?” 段嵘忍不住问。 “这口枯井, 就是最能令范叔心安的地方。”倪素撑着一柄纸伞,雨珠在伞檐噼啪不停,她的袖间拢着一抹淡雾。 青穹才从井口冒头, 倪素便立即上前去,伞檐挪到他头上。 井上的木盖是范江做的, 像一道门一样, 十几年间, 他与青穹在这口井中, 活成了人们眼中的异类。 青穹将铜锁扣上,这口枯井,从他的家, 变成了埋葬他阿爹的地方。 段嵘指挥着兵士们抬来一方石碑立在井旁,其上所书墓志铭,是徐鹤雪昨夜在毡棚中临灯, 一刀一刀镌刻而成。 一直刻到他魂体淡薄, 渐不具形。 “为人修葺蔽庐者,亦有撑持大厦之勇, 虽生于微末,然其心贵比隋珠矣。” 昨夜, 倪素是看着徐鹤雪刻下这最后一句的。 十六年, 范江守在雍州城为徐鹤雪擦拭了十六年墓碑,风雨无阻, 甚至于沦为异类,而如今,徐鹤雪为他立碑著书,要人们再不能以异样的眼光,轻视这个人。 倪素看见文末,有青穹的名字,有她的名字,只是没有徐鹤雪的名字。 她垂眼,淡雾附在她的衣袖,倪素扶住青穹,说:“走吧。” 青穹一言不发,像个游魂,慢吞吞地跟着她走,才回到毡棚中,他就在毡毯上一躺,将自己裹进被子里,说困。 倪素没说话,她记得青穹曾与她说过,他从前也会梦到幽都,他见过幽都的恨水,那片荻花丛,甚至是恨水尽头的宝塔。 他想在梦中,见到他的阿爹和阿娘。 天不亮时,杨天哲便当着雍州军与起义军的面,亲手处决了叛贼董成蛟与胡达二人,并将两颗人头悬挂于城墙之上,但即便是如此,也未能彻底安抚住军民不安的心。 城中百姓惧怕“耶律真”这个名字,雍州军猜疑起义军中不止一个董成蛟,一个胡达,而起义军则担心雍州军会因这份猜忌而对他们进行绞杀。 “董成蛟和胡达是在我起事之后前来投奔我的,他们一路跟随我,尽心竭力,”杨天哲右膝一屈,跪在秦继勋面前,“秦将军,是我识人不清!” “杨统领何必如此。” 秦继勋摇了摇头,俯身去将他扶起。 “这二人在你身边,跟随你杀石摩奴帐下的胡兵可从未手软,我若是你,也未必能觉察出他们的用心,”沈同川在旁,神情凝重,“耶律真是长泊部落亲王帐下第一大将,丹丘王的第一位王后便是出自长泊部落,长泊王后育有一子,就是如今的丹丘王庭大王子辛绰,杨统领,看来自你起事,耶律真便已在酝酿此毒计了。” 长泊王后去世,丹丘王才迎娶了南延部落的公主为新王后,如今长泊部落之威势虽不如南延部落,但长泊为大王子辛绰争夺王位之野心却不止于此。 如今想来,杨天哲之所以能够带着起义军与那些老弱妇孺平安逃出丹丘治下,其中未必没有长泊部落的暗自助推。 放走杨天哲,使苏契勒陷入进退两难之困局,董成蛟与胡达入雍州城之际,耶律真便已率部落大军,在奔袭雍州的路上。 董成蛟与胡达以天驹山鸟道被毁之危,使石摩奴与秦继勋两方消耗,可谓一石二鸟,既打压出自南延部落的石摩奴,又削减雍州军的实力。 魏德昌几乎惊出一身冷汗,“所以倪公子才说不要追,若当日我与杨兄弟真追出去,石摩奴也许会死,可咱们雍州城的兵力,只怕也要消耗一大半……如此,不正好方便那耶律真趁虚而入么!” 毡帐中一时静谧。 “原本胡人驻守居涵关的兵力与我雍州城相当,算算时间,无论是胡人的援军,还是咱们的,少说都还要个十来日,但这个耶律真如今只怕已经过了汝山……” 沈同川双手在袖间交握,却许久都不得暖。 耶律真一来,雍州,便真是孤城一座,生死存亡,只在这十日之间了。 “老子就是死,” 凛风吹起毡帘,大片青灰的天光落来,魏德昌抬起头看着外面的纷纷细雨,“也得在援军赶来之前守住雍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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