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廊上的兵士们听了,便立即跑进门来,他们看着那架三弓床弩,脸上也都带了些好奇又期待的神情。 他们帮着将床弩推到外面的栏杆处。 “快!咱们一块儿使力!”资历最老的工匠一抬手,所有人都聚到床弩后面,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抵在弓弦上的铁翎箭支。 他们居高临下,箭支所指,是被空置的一片空巷。 他们一起拉动床弩,几乎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放!” 范江泛干的嘴唇颤了颤,振声。 所有人同时卸力,长三尺五寸,粗五寸的铁翎箭刺破风声,擦着他们的耳膜,猛地弹射出去。 兵士们最先反应过来,记着适才的方向,疾奔出去。 夜里看得不太清楚,范江与所有人都在楼上焦灼地等待着兵士的回归,约莫过了两盏茶,兵士们气喘吁吁地将拾捡回来的铁翎箭交还,一名兵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道:“一千五百步!” 楼上寂静一瞬,瞬间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声音:“成了!” 范江傻呆呆的,那名头发花白的老工匠摇晃他的脑袋,“范江!听清楚了吗?咱们成了!一千五百步有了!” “我听到了,” 范江摸着铁翎箭,“听到了……” 弩射距离有一千五百步的三弓床弩,他们造成了。 “如此,我们又比那些胡人多了几分优势!”兵士们也高兴极了。 秦继勋给武器营也分了一些牛羊肉,所有的工匠忙到此时才觉得饿,一个个说说笑笑地下楼,白胡子老工匠看着范江还在床弩面前发呆,便好笑地喊:“嘿,范江,说你呢!你在想什么呢?” 范江迟钝地抬起头,撞见白胡子老头的笑容,他也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没什么,何老,我就是忽然觉得,我好像也有些用处。” 白胡子老头看着他,“这是什么话?你当然有用处,咱们做工匠的,都各有各的用处,旁人如何轻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自个儿心里头得看得起自己!” “你往常是做些造箱笼修房屋的木工活儿,如今不也做得这杀胡人的法宝么?你在这儿没日没夜的,比我们任何人都拼命,我也瞧得出,你在这上头其实是很有天资的,又是个肯吃苦的,你若是不嫌,往后就跟着我一块儿在军营里头做活,我半辈子都是做这些武器的,只要你想学,我就都教给你。” 范江一惊,“何老,我……” “怎么?不愿意啊?” 何老挑起松弛的眼皮。 “愿意!” 范江毫不犹豫,他将那沉重的铁翎箭抱在怀中,“何老,我愿意。” 这一刻,他想起妻子阿双,想起她生前所受的种种折磨,想起自己因胡人闯入雍州城而受伤的腿,他胸腔里很多的情绪起伏,犹如江海翻覆,“我这样的人,虽然不能上战场,也很难拉得动弓,用不来剑,但是我可以造最好的床弩,最利的箭矢给我们的将士用……” 谁说木匠,就不能有报国志。 谁说他瘸了腿,就不能向胡人讨要欠他妻子的那份血债。 “说得好!” 何老的眼睛浸满笑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吃碗羊肉汤,咱们这儿的好消息,就要送到秦将军那儿去了。” “您先去,我将这里收拾一下。”范江指着屋子里的狼藉。 “你别那么勤快,他们都没收拾呢。” 何老摇摇头,还是背过身,朝楼梯下走去。 楼上只剩范江一个人,他扫了扫屋子里的碎屑,便一瘸一拐地走到长案旁看了会儿图纸,那是他与这些工匠连日来的成果。 他看了又看,不由地将扫帚靠在案角,自己慢慢地坐在地上,烛光照不见这片角落,他在阴影里,小声地唤:“阿双?” 他连着唤了几声。 没人应他。 他沉默地坐着,捏得图纸发皱。 底下忽然吵闹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站起身,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在桌案下,看见两个人率先走进来,后面的兵士跟上来,其中一人指挥道:“你们快一些,别误了出城的时辰!” 原来是来搬铁翎箭的。 范江正欲站起来,搬了铁翎箭的兵士们很快出去,那道门匆忙被穿着墨绿衣袍的人合上,“你此番出城,就不回来了?” 范江猛地一顿。 “自然不回来,耶律真将军已近汝山,如今石摩奴又受了伤,咱们的目的已成,我自然要回去给耶律真将军报信。” 另一个身穿玄色衣袍的人压低声音,“雍州军的城防我已弄得很清楚,到时将军来此攻城,便是易如反掌。” “那些民夫,你作何打算?” “自然是都杀了,难道还带着他们一起去汝山不成?” 范江几乎双腿瘫软,他清楚得听见他们口中谈及的将军,是一个胡人的名字。 耶律真,分明就是那个在十六年前攻打雍州城的胡人将领! 他们是内鬼! 范江目光上移,看见桌角的一个神臂弩,他想也不想,动作极轻地拿来手中,那二人还在谈话,他缓慢挪动到桌案底下,仰头。 神臂弩对准一个背向他的人。 他满脑子都充斥着妻子阿双的脸,想起她对胡人的惧怕,憎恨,想起她生前死后都在折磨着她的那些痛苦的记忆。 他双目湿润,指节紧绷。 不, 不行。 他的手指忽然松懈,他要先将这件事告诉倪公子,告诉秦将军!不能让这个叛徒出城! 然而目光一抬,他蓦地对上一双阴鸷的眼。 “胡达,有人在你身后。” 那个人紧盯着范江。 名唤胡达的男人立时便要回头,而范江却立即射出箭矢,那玄衣男人拉拽他不及,胡达被一箭穿胸。 范江满掌是汗,再射出几箭,却被那有了防备的玄衣男人尽数躲开,眼看他抽出刀,范江立即起身,惊慌失措下,他撞开一旁的棂窗,囫囵滚了出去。 “来人!” 他一瘸一拐地往楼下跑,“快来人!起义军有内鬼盗取雍州城防!耶律真已近汝山!” 范江扯着嗓子,用足了力气,一遍一遍地大喊: “耶律真已近汝山!”
第91章 天净沙(六) 底下有搬挪箭支的兵士们, 后堂里有聚在一块儿吃羊肉汤的工匠们,他们听到范江嘶声力竭的叫喊,“快去禀报秦将军!耶律真……” 利箭擦破夜风的声音一响, 何老颤颤巍巍地从后头出来,只见有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重重地跌在地上。 细长的箭支嵌在他的后背,很快晕开一片血红,何老浑浊的双眼大睁, 失声:“范江!” 兵士们齐齐扔下装着箭支的箱笼,他们很快抽出刀围过来, 却见楼阁之上隐在一片晦暗阴影里的那个人站出来。 他居高临下, 手中还握着一个神臂弩, 一双眼睛低睨着底下中箭的范江:“诸位都认不出我么?” “董校尉?” 跟随他而来的起义军的兵士们讶然。 董成蛟扬声道:“此人疯言疯语, 多事之秋,他不但射伤胡达校尉,还抹黑我起义军, 如此不正是要尔等雍州军的将士与我们再生嫌隙?其人其心,实该诛之。” “范江!”何老与其他工匠才将范江扶起,见他嘴里吐出血来, 又听得楼上那人的话, 他抬起头:“他是个老实的,如何敢轻易污蔑人?!” “为他说话者, 同罪!” 董成蛟面露凶悍之色,“快将箭支搬上车!莫耽误了秦将军的军令!” 雍州军的兵士们在底下紧盯着他, 没动, 只有起义军的兵士们转身去抬箱笼,董成蛟正欲发作, 却听外面一阵整齐急促的步履声临近,很快便有一人率先疾步进门,他一抬头看见楼上的人:“来啊,给我抓住他!” 董成蛟心下一凛,“段嵘你要做什么!石摩奴一败,你们雍州军便要卸磨杀驴吗!” 跟随董成蛟来的起义军兵士们一听这话,他们立时慌了神,也不忙着搬箱笼了,抽出刀来挡在段嵘等人面前。 “这个人是你们故意安排的对不对?”董成蛟指向底下口吐鲜血,半睁着眼睛的范江,“秦继勋要对我们这些从十三州来的起义军赶尽杀绝,是不是?!” “枉我们为雍州尽心尽力,枉我们杨统领如此信任你们雍州军!可你们是如何待我们的?”董成蛟言辞激愤。 “董成蛟,事到如今,你还要胡言乱语!”段嵘冷笑一声,看见被工匠们围在中间的范江,他立即命身边的人:“快!快送他去找医工!” 几名兵士匆匆忙忙地将范江带走,而董成蛟的三言两语,在这些信任他的起义军将士中的确激起了极大的波澜,他们警惕地盯着段嵘与他身后的人,无声地对峙。 段嵘没有耐心耗下去,他几乎是借着一旁柱子一跃,顺着楼梯的栏杆,很快飞身上楼,董成蛟一边后退,一边朝段嵘射箭。 段嵘以剑相抵,匆匆躲过,提剑直奔董成蛟,两人在楼上刀剑相接,底下雍州军的将士与起义军的将士也打作一团。 工匠们吓得躲到后堂里去,不敢冒头。 董成蛟堪堪躲开段嵘的招式,剑锋劈开他身侧的栏杆,他心下一紧,一个不防便被段嵘一脚踢了下去。 董成蛟仓皇借力,勉强落地,抬头便见段嵘飞身下来,剑光闪烁,段嵘双足踩踏他的双肩,一剑刺在他的脊背,董成蛟吃痛,脊背躬下去,摔在地上。 段嵘坐在他后背,几乎用剑将他钉死在地上。 “雍州军便是如此待我们这些人的吗!我们千辛万苦前来投奔,便是要落得如此下场吗!”董成蛟嘴里浸血,咬着牙大喊。 “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段嵘拔剑。 “董校尉!” 那些起义军的将士们见此,他们个个面带怒气,双目发红,立即提刀朝段嵘奔去。 “都给我住手!” 一声怒吼忽然而至,所有的起义军将士蓦地一顿,他们回头,只见他们的统领杨天哲被人扶着,步履踉跄地走进门。 秦继勋也很快进来,他抬头,一双锐利的眸子盯住那被段嵘制住的董成蛟。 “杨统领!” 董成蛟一见杨天哲,便憋出眼泪,“今日他们要杀我,说不准来日便要杀您啊!他们分明从未信过咱们,只是利用咱们守城罢了!” 秦继勋上前几步,火把的光落在他冰冷的甲胄,“你还真是知道如何挑拨离间,知道自己反正活不成了,便索性用这条命来动摇我雍州城的军心,以此,也能给你的主子耶律真多添一分胜算,是不是?” 范江被抬出去后,秦继勋在路上便撞见了,他紧紧拉住秦继勋的衣袖,满嘴都是血,艰难地对他重复:“耶律真已近汝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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