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写什么?” “等我写好,你就知道了。” 倪素脑中闪过清晨时分的情形,她掀开幔帐起身,就看见他坐在这里,手中握笔,垂着眼帘,认真谨慎。 她手指发颤,翻开书册。 附页雪白,衬得其上字痕墨色浓烈: 少年游 帘收晓色入佩阿,雨洗砚沙沙。 星川饮马,胡笳吹复,逐虏破云崖。 乡关无处身前觅,此幸遇春华。 若少年时,金风玉露,执手剪红蜡。 刹那,眼泪如簇跌出眼眶,浸湿附页,倪素将其紧紧地抱在怀中,蹲下去,失声痛哭。
第120章 浪淘沙(五) 夜雪沙沙, 潘府门房里的门子们冻得睡不着觉,干脆就围坐在一块儿吃酒赌钱。 几颗骰子放在碗中,一人搓了搓手, 将双碗扣上抬起臂膀来摇出响儿,另几人正猜大小, 却听得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 眼下已经快到子时,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敲门?门子们面面相觑,随即两人起身出去, 打开大门的门栓。 随着大门被他们二人从里头拉开,暖黄的一道灯影投来他们脚下, 一个门子目光上移, 只见来人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 门子瞧他只穿着一身镶兽毛边夹棉裥衫, 也没裹厚披风, 大约是冻得厉害,他身体不住地抖动,一张脸上神情怪异, 张口道:“我有急事,要,要见你们家大人……” 门子觉得他有些眼熟, 却一时认不出, 但见他穿着富贵,便也不敢怠慢, 应了一声,赶紧去叫了府中内知。 “丁大人?” 潘府内知常跟在潘有芳身边, 一下便将他认出。 “主君已经睡下了, 丁大人不妨稍坐。”内知一边领着丁进往里走,一边说道。 潘府很大, 内外宅院都有门子与护院在接着连廊的下房里住,即便是如此寒冷的冬夜,也仍有孔武有力的护院个个带刀,在来回地巡夜值守。 丁进不作声,他满额头的冷汗顺着侧脸滑下去,阴寒的冷意令他浑身抖如筛糠,他不敢往后看,只能挪动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 一名家仆匆匆跑来,与内知耳语几声,那内知便回过头,俯身对丁进道,“丁大人,主君已经起身,我这就领您往正堂里去。” 内知让人提前在正堂中烧了炭盆,待丁进入内,便忙请他坐下,又唤来女婢看茶。 丁进不说话,也不喝茶,内知见他坐在炭盆边也是两股战战,脸色发白,心中不免有些怪异,“丁大人,这灯,不若便交给……” 说着,内知伸手要去接来他手中的灯。 “不必!” 丁进却如临大敌,躲开他的手。 内知被他这一声吼吓了一跳,他忙后退几步,正不知自己如何惹得这位大人不快,却听门外传来一道声音:“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内知回头,“主君。” “你出去吧。” 潘有芳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衣裳,一边进门,一边说道。 “是。” 内知立时垂首,随即领着家仆女婢们出去,合上门。 “今夜侍卫马军司要搜查莲华教张信恩,宵禁之夜,你这个时候瞎跑什么?”潘有芳审视着他,发觉他脸色难看至极,“到底什么事?怎么这副情状?” “我……” 丁进没有起身,依旧浑身僵直地坐在椅子上。 他实在奇怪得很。 潘有芳皱起眉,“为何如此吞吞吐吐?有话就直说!我可没闲心与你在这里耗上半夜!” 烛影昏黄,炭火噼啪。 丁进僵着脖子,开口连声音都是抖的,“潘三司府里这么多武功高强的护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是……是不是因为您心里害怕?” 潘有芳才走到桌案前要端起热茶来喝上一口,乍听他这句话,他倏尔回头,一双眼睛微眯,“我怕什么?” 他越发觉得这个人很不对劲。 平日里惯会以一张笑脸迎人,而此刻他脸颊的肌肉时而抽动,且脸上汗涔涔的,手中提着一盏不知哪里来的琉璃灯不放,那光影铺陈,照得他如同裹着人皮的提线傀儡,他嘴唇翕动,“怕你勾结吴岱,假传军令,害死牧神山三万靖安军的事大白于天下。” 此话一出,潘有芳手中的茶碗险些脱手,他脸色剧变。 正堂内一片死寂。 半晌,潘有芳抬起脸,阴郁之色击破他眼底的平静,“丁进,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他分明从未对这个人谈及十六年前的这一桩事,知道此事的人,到如今,不是失踪,就是死。 杜琮如是,窦英章如是。 那么丁进,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吴岱之子吴继康偷换雀县举子倪青岚试卷的事,是杜琮帮着做的,此事潘有芳从一开始就知道,后来事情败露,夤夜司使韩清查到了杜琮的头上,他便命府里内知给杜琮带了话,让他自己了断。 谁知第二日,杜琮就失踪了。 张敬死前的那番话,让潘有芳心中怀疑,杜琮也许是落到了张敬的手里,但张敬死后,杜琮依旧没有露面。 难道真是杜琮? “这话不是我想问的。” 丁进战战兢兢,“是有人让我问你。” “谁?” 潘有芳冷眼看他,“丁进,你最好解释清楚你今晚的来意,无论是谁跟你说了什么,你都得掂量清楚自己的处境,人在哪里?我要你亲自将他带来。” “他就在这里。” 丁进低声喃喃。 就在这里? 潘有芳立时环视四周,但这间房中,此刻除却他与丁进二人,哪里还有什么别的人? 他皱起眉,正欲说话,却见丁进浑身抖得更厉害,他像是被人扼住喉咙似的,根本不敢动,就那么僵直地坐着,瞪大了双眼,盯着自己的手。 潘有芳也随之看向他的手。 顷刻间,不知从何处来的一阵风吹熄了屋中的灯烛,唯有丁进手里那盏琉璃灯还亮着,那光亮照着丁进身后忽然浮现的雾气,忽浓忽淡。 这一刻,潘有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这极其诡秘的一幕。 雾气幽幽浮浮,凝聚成一道身影,凛风鼓动他宽大的衣袖,他一伸手,丁进便颤颤巍巍地递上那盏琉璃灯。 就是这一刹那, 雾气转淡,暖黄的灯影照见那样一张苍白的,骨相秀整的脸。 风雪拍窗,鬼哭狼嚎。 潘有芳披在身上的衣裳落地,他面上平静的神情在这一瞬间骤然皲裂,茶碗落地,“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阴寒之气裹附着他的脊背,尖锐的冷意刺得他筋骨颤栗,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如雾一般淡薄的身影走来,他立时想要后退,然而双膝发软,他踉跄几步,后仰倒地。 碎瓷片扎进他手掌,疼得他越发清醒。 这不是梦。 这居然……不是梦?! 潘有芳双眼大睁,他顾不得地上的碎瓷,双手撑在地上,仓皇地往后挪动。 徐鹤雪走到他的面前,琉璃灯的光亮照着潘有芳那样一张煞白的脸,他方才的气定神闲,乃至方才听见丁进那番话时,所有潜藏在眼底的杀意都被此刻的惊惧所击碎。 “潘有芳。” 这道声音冷得像浸过冰雪,刺得潘有芳耳膜生疼,他浑身一颤,整个心脏都好像被寒冰裹住,阴冷而窒息。 他忘不掉这张脸。 十九岁的少年,朱衣银甲,疆场策马,意气风发。 十数年前,潘有芳在居涵关不止一次与他饮过烈酒,论过诗文,将军虽年少,却兼具文人的温和谦逊,武将的杀伐果决。 “将军想做什么,如何做,我潘有芳都听您的,朝廷那边您也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与他们周旋。” 某夜篝火的焰光炽盛,潘有芳手中端着酒碗,脸上也不知是被火烤的,还是酒意上头,红光满面,“咱们朝廷里头,若是能够少一些偏安守旧的家伙,若是都能拿出气性来,铁了心跟胡虏一较高下,这仗,何至于打得这么难呐……” “那是他们还没有看透胡人的野心。” 少年将军一手撑在膝上,轻抬下颌,“我不管他们如何想,只要我还在边关一日,不夺回十三州,我绝不罢休。” “还要多谢你。” 他端起来酒碗,碰了一下潘有芳的,笑了一声,“不论我要怎么打,你都从不插手,朝廷问起,却总是你在为我承担压力。” “我与将军在此共事,心中又都只有一个目的,”潘有芳也跟着笑,“那就是将胡人赶回他们的草原上去,再不敢侵犯我大齐国土,为此,我心甘情愿。” 少年将军闻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绝不会让你受朝廷责难,我要打的每一仗,都必须赢。” “只要我赢了,他们就是有无数张嘴,也不敢轻易指摘你。” 少年张扬恣肆,仰头饮尽一碗烈酒,随即站起身来。 “将军这是去哪儿?” 潘有芳望着他的背影。 少年没有回头,清冽的嗓音隐含一分笑意,“悬星身上太脏了,我去给它洗个澡。” 寒风呼号,树影婆娑。 院中巡夜的护院步履整齐,来来回回,滴答,滴答的声音令潘有芳回神,他看见面前的这个人,殷红的血浸湿了他原本洁白的衣襟,竹青的袖口濡湿,血珠滴落下来,就在他的面前,化为诡秘的莹尘,点滴飞浮。 内知就在门外,影子落在门窗上,潘有芳发现外面的人似乎并没有发觉正堂里的灯影灭了,甚至没有人听见他摔碎茶碗的声音。 丁进从椅子上滑下来,身体瘫软。 “牧神山一战,我试想过很多人,”徐鹤雪泛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十六年过去,这个人已经老了,“却唯独没有怀疑过你。” “潘有芳,我信过你。” 未经十六年的岁月消磨,他死在那一年,如今这副容貌也与当年如出一辙,潘有芳胸膛剧烈起伏,他嘴唇颤动,却发现自己竟没有办法在这个人面前反驳一个字。 “将军……” 潘有芳喃喃,他一边往后躲,一边说,“是吴岱!是他轻信日黎亲王,是他给我设下圈套……” 阴寒之意陡然临近,潘有芳的声音在被那只骨节苍白的手攥住衣领的刹那戛然而止,他根本不敢对上那样一双眼睛,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法自控,飞浮的莹尘便是束缚他的绳索,恐惧挤压着他的心脏,他几乎连呼吸也不能。 “给谭广闻的假军令,难道不是你让杜琮送去的?” “……是。” 潘有芳喉咙发紧,附着在他身上的莹尘变得棱角尖锐,浸透衣料,狠狠地破他的血肉,这种尖锐而灼烧的疼痛,令潘有芳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可是那都是吴岱逼我的!是他用我亲族的性命为要挟,我以为,我以为时间上来得及,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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