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亲族的命是命,” 徐鹤雪的手扣住他的脖颈,指骨用力,收紧,“我三万靖安军将士的命,就不是命,是吗?” 因为动用术法,衣袍底下不知多少伤口皲裂,原本干净崭新的衣袍又染上斑斑血迹,他俯下身,“那么多人,因为你而背负叛国重罪,他们死在牧神山,无人收殓,无人在乎,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你怎么敢?” 怨戾之气几乎充盈徐鹤雪的胸腔,他周身的莹尘像发了疯似的钻入潘有芳的血肉,折磨得他惨声连连。 “他们之中,有人救过你的命,有人与你喝过酒,真心诚意的,叫过你一声‘潘大人’,我却问你,原来在你心中,为我大齐护佑国土的这些将士,都是不足为重的蝼蚁吗?” 他松开潘有芳的脖颈,站直身体,冷眼看着他在地上蜷缩,咳嗽,挣扎,看他被莹尘折磨得翻来覆去。 “如果不是吴岱害我!” 潘有芳浑身剧痛,他颤抖着声音,“如果不是他!我不会走到这一步!我不想害您,我也不想害靖安军!我真的不想……” 不知是疼的,还是这桩血淋淋的往事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眼睑湿润,“将军……我真的不想。” 走上这条不归路十六载,潘有芳杀了窦英章,弃掉杜琮,他走的每一步路,都如履薄冰。 他不信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因为他已经付出了代价,哪怕是忍着怨恨与恶心,与吴岱和平共处,哪怕是成为南康王父子的走狗,无论是谁,张敬或是孟云献,又或者是如董耀一般的那些年轻的,天真的人,只要当今君父在,他们就只能闭嘴。 可是, 潘有芳无论如何都没有料想过,有朝一日,他会遇见亡魂复归。 他亲手灌过哑药的将军,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十六年来积攒的城府,心计根本不堪一击,潘有芳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冷透了,“即便是在边关,我与将军,也还是谁都逃不过朝堂里的争斗。” 他的恐惧,他对于这位玉节将军的愧疚,剜心刺骨。 “如果可以,我更想与将军共事,而不是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去做别人的狗……”潘有芳满眼都是泪,“可是将军,一步错,我往后的每一步就都错了。” 他忽然挣扎着起身,妄图抓住徐鹤雪的衣摆,然而他的身影更淡薄,潘有芳的手伸出,什么也握不到。 窦英章从牧神山的尸山血海里,带回了这位将军。 是他,亲自让人将他送到雍州去的。 他知道,玉节将军活不成了,朝廷会判他的死罪,会让他在雍州伏法。 新任的雍州知州蒋先明,是他与吴岱等人亲手,将他推上那个位置的,为的,就是让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刚直忠臣,代替他们这些人,来做这件事。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雍州的民意汹涌,竟让蒋先明从民意,将斩刑改为凌迟。 “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去雍州。” 潘有芳声线哽咽,“我怕看见那座刑台,我怕上面还留有您的血迹,我怕您的魂魄永远在那里……” 他忽然像发了疯似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猛磕,磕得满额是血,他又仰起头来,“如果没有吴岱,我还能好好地做一个清白的人,做一个清白的官,如果我没有走错路,我也不会因为一念之差,而让您……” “我也不明白我怎么就走到了今日。” 他摇头,“将军,世事无常啊。” 徐鹤雪忽而抬手,莹尘裹附着潘有芳,将他整个人悬空,莹尘刺入他的皮肉却不见血,钻心的疼痛折磨得他神思恍惚。 “这世上难道只有一个吴岱吗?” 徐鹤雪冷声道,“潘有芳,我竟不知,你这身骨头原来这样软。” “你放心,你与吴岱,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徐鹤雪一伸手,莹尘犹如绳索一般,将丁进拖拽过来,丁进双腿都是软的,他伏趴在地上,“求您,玉节将军!求您放过我吧!我并不知晓这些事啊,我,我也从来没有参与其中,十六年前,我只是一个小官啊!” “永安湖上,逼死董耀的,可是你?” 莹尘化作一柄长剑,剑锋寒光凛冽,抵在丁进的侧脸,彻骨的寒意几乎令丁进浑身一颤,他嘴唇抖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站起来,帮我杀了他。” 徐鹤雪手腕一转,抵在丁进脸上的剑锋撤下。 丁进恍恍惚惚,那柄剑悬空,横在他的面前。 若不是还有个吴岱在,徐鹤雪宁愿自己亲手杀潘有芳,他若此时自己动手杀潘有芳,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去吴岱的府邸。 丁进以为这是个能活的机会,他一下抬起头,看向潘有芳,因为磕破了头,血淌了他满脸。 “不敢?” 徐鹤雪垂眼。 “我,我……”丁进躲开潘有芳的目光,一下握住剑柄,他一手撑在地上,勉强站起身。 潘有芳用力地挣扎,却始终挣不脱莹尘的束缚,甚至因为他的挣扎,他浑身的疼痛加剧,冷汗浸得破损的额头刺痛。 “来人!来人!” 潘有芳嘶声大喊,“快来人!” 浮动的雾气隔绝了他惨声,内知的影子依旧映在门窗上,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内知在外头与家仆低声说话。 他的护院们在商量着要不要喝一碗热酒。 “将军……” 潘有芳看着丁进双手举着那柄剑走近,他惊慌地望向站在一侧的徐鹤雪,“将军,我错了!我对不起您!求您放过我!” “求您放过我吧!” “我不想死,” 他用力地摇头,“我不想死……” 这大约才是他本来的面目,不再用吴岱做借口,不再有那么多的理由,他只是重复着一句“不想死”。 “丁进,你不是很会以你的口舌,轻易剥夺人的性命吗?怎么真拿起剑,却反倒不敢杀人?” 徐鹤雪抬起手,莹尘从他指间散出,化为几缕银丝,缠绕在丁进的脖颈,他收紧指节一个用力,殷红的血珠顺着他苍白的腕骨滴落。 “我杀,我杀……” 丁进一张脸涨得乌紫,他艰难地吐字,伸手不断地触摸自己的颈项,想要摆脱束缚,却什么也没触摸到。 银丝骤然松懈,丁进立时猛烈地咳嗽。 这一回, 他握稳了手中的剑。 “丁进!你敢!” 潘有芳大喊,“你莫忘了你有今日,都是谁给你的造化!” 丁进被他吼得又是一抖,脊背的阴寒仍在,丁进分毫不敢回头,“活人,才要这些造化,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对不住,潘三司。” 丁进举起剑来,发了狠似的,朝潘有芳的胸口刺去。 也是这一刹,外面杂声纷乱。 门窗外的影子仓皇挪开,“砰”的一声,大门被人猛地从外面一脚踢开,与此同时,一支利箭擦着寒风,发出尖锐的声响,倏尔刺穿潘有芳的脊背。 丁进往前的剑锋,正好抵在刺穿潘有芳血肉的箭矢上。 剑刃破碎成光。 寒雾浓浓,檐外的灯火照进来。 束缚着潘有芳的莹尘顷刻消散,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嘴里吐出血来,人还没死,但徐鹤雪却看见散碎的魂火从他的身躯里浮出。 门外身着甲胄的兵士簇拥着一个人。 那个人手中持着一把长弓。 徐鹤雪抬起眼,看见他的脸。 “……永庚?” 门外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下一瞬,他亲眼看见那道淡薄的身影忽然化为雾气,消失不见。 一盏琉璃灯坠落在地。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其中的焰光熄灭。 “子凌!” 嘉王猛地朝前几步,他扔了弓弦,满屋子地绕,“徐子凌!” 方才所见,好似幻梦。 “我是赵永庚,我是永庚……” 嘉王回过头,看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潘有芳,他一脚蹬开丁进,抽来亲卫袁罡的剑,快步走上前去。 他疯了似的,一剑又一剑地落在潘有芳身上,割破他的血肉,斩断他的指骨,血污几乎沾满他的衣袍。 袁罡站在一旁,侧过脸,没有看。 “你怎么敢那样害他?” 嘉王声音颤抖,像陷入梦魇一般,他又是一剑刺下,潘有芳微弱的挣扎几乎无用,血液迸溅在嘉王的脸上,“你怎么敢辜负他的信任?你们怎么敢让一个清白的人,生生受了那一百多刀?” “我要杀了你们……” “我要杀了你们……” 压抑了多少年的恨,多少年的痛,几乎都在此刻让他疯魔,嘉王满眼是泪,捏住潘玉芳的下颌,指节泛白,剑锋一寸一寸地抵入他的嘴里,一点,一点地割断他的舌头。 血液淌了满地,丁进吓得连声惊叫。 潘有芳已经没有声息了,浑身血肉模糊,也看不出原本的皮相,嘉王看着剑锋滴落的血珠,他回过头。 昏暗的光线里,他苍白的面容上沾着血。 “殿下!殿下臣是丁进,臣是殿中侍御史丁进!”丁进看着他走来,他吓得连忙往后挪,“殿下不要杀臣!那些事都跟臣没有关系!臣什么都不知道啊殿下……” 嘉王一剑刺穿他的胸膛。 刺耳求饶声戛然而止。 院中所有的护院都已经被侍卫马军司的兵士杀光,鹅毛般的大雪扑簌而来,嘉王直愣愣地提着剑站在正堂内。 他回头,檐下的灯火有些刺眼。 “殿下抗旨回京,可知是什么后果?” 驿站遇袭的那夜,嘉王逼着来救他的,孟云献的人,将他悄悄带回云京城中,在孟府,他见到了孟云献。 “我知道,但我想见孟相公你,我想问您,您是否比我的老师,知道更多的事情?” 那时,他这样问。 “他的事?” “他的事。” 孟云献沉默良久,才道,“是潘有芳,他与吴岱勾结,假传军令,使谭广闻增兵鉴池府,贻误牧神山战机。” “为了他们自己的性命与前程,他们葬送了子凌与三万靖安军的性命,让你的挚友,崇之的好学生,背负叛国骂名。” “那夜,潘有芳曾亲口对我说,” 孟云献喉咙发哽,“为了不让子凌在蒋先明面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他……亲手给子凌,灌了哑药。” “他受凌迟时,连一声冤,一声痛……都喊不出啊。” 眼泪淹没视线,浓重的血腥味道熏得嘉王俯身干呕,袁罡连忙上前去扶他,却被他挥开手,他扔了那柄沾着血肉的剑。 步履蹒跚地走出门。 寒风拂面,吹得他头疼欲裂。 “葛大人还在搜查张信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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