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敢赴边塞,便不要再来见他。 当年在谢春亭中,老师站在他此时站着的这一处,郑重地与他说了这句话。 他可以来谢春亭,可以在这里想起老师,却不能再见老师了。 倪素已经懂得他的执拗,他的知行一致,他说不能,便是他真的不能,倪素不愿意为了偿还他而强求他一定要接受她的帮助,那不是真正的报答。 恰好底下划船的老翁离谢春亭更近,正在往亭中张望,她便道:“那我们去船上玩儿吧?” 老翁看不见亭中女子身侧还有一道孤魂,他只见女子朝他招手,便立即笑着点头,划船过来:“姑娘,要坐船游湖吗?小老儿船里还有些水墨画纸,新鲜的果子,若要鱼鲜,小老儿也能现钓来,在船上做给你吃。” “那就请您钓上条鱼来,做鱼鲜吃吧。” 倪素抱着没吃完的茶点,还有两盅果子饮,由那老翁扶着上船,但船沿湿滑,她绣鞋踩上去险些滑一跤,那老翁赶紧扶稳她,与此同时,跟在她身侧的徐鹤雪也握住了她的手腕。 倪素侧过脸,日光明艳,而他面容苍白却神清骨秀。 “谢谢。” 倪素说。 徐鹤雪眼睫微动,抿唇不言,但那老翁却赶忙将她扶到船上,道:“姑娘说什么谢,这船沿也不知何时沾了些湿滑的苔藓,是小老儿对不住你。” “您也不是时时都能瞧见那边缘处的。” 倪素摇头,在船中坐下。 正如老翁所言,乌篷船内是放了些水墨画纸,还有新鲜的瓜果,倪素瞧见了前头的船客画了却没拿走的湖景图。 她一时心痒,也拿起来笔,在盛了清水的笔洗里钻了几下,便开始遥望湖上的风光。 倪素其实并没有什么画技,她在家中也不常画,兄长倪青岚不是没有教过她,但她只顾钻研医书,没有多少工夫挪给画工。 家中的小私塾也不教这些,只够识文断字,她读的四书五经也还是兄长教的。 远雾里的山廓描不好,近些的湖光柳色也欠佳,倪素又干脆将心思都用在最近的那座谢春亭上。 亭子倒是有些样子了,她转过脸,很小声:“徐子凌,我画的谢春亭,好不好看?” 徐鹤雪看着纸上的那座红漆攒尖亭,他生前,即便平日里与好友交游玩乐无拘,但在学问上,一直受颇为严苛的张敬教导,以至于一丝不苟,甚至书画,也极力苛求骨形兼备。 她画的这座谢春亭实在说不上好看,形不形,骨不骨,但徐鹤雪迎向她兴致勃勃的目光,却轻轻颔首:“嗯。” 倪素得了他的夸奖,眼睛又亮了些,又问他:“你会不会画?” 她忘了收些声音,在前头钓鱼的老翁转过头来:“姑娘,你说什么?” “啊,”倪素迎向老翁疑惑的目光,忙道,“我是自说自话呢。” 老翁听着了,便点了点头。 “快,他没有看这儿,你来画。” 倪素瞧着老翁回过头去又在专心钓鱼,便将笔塞入徐鹤雪手中,小声说道。 握笔,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徐鹤雪审视着自己手中的这支笔,与他模糊记忆里用过的笔相去甚远,因为它仅仅只是以竹为骨,用了些参差不齐,总是会掉的山羊毛。 近乡情怯般, 他握紧它,又松开它。 直到坐在身边的姑娘低声催促,他才又握紧,蘸了颜色,在纸上勾勒。 不知为何,竟然,也不算生疏。 倪素知道他一定很有学问,却不知他简单几笔,便使那座谢春亭本该有的神韵跃然纸上,她惊奇地看着他画谢春亭,又看他重新补救她笔触凌乱的山廓,散墨似的湖景。 戏水的白鹭,迎风而动的柳丝。 无一处不美。 倪素惊觉,自己落在纸上的每一笔,都被他点染成必不可少的颜色。 徐鹤雪近乎沉溺于这支笔,握着它,他竟有一刻以为自己并非鬼魅残魂,而是如身边的这个姑娘一般,尚在这阳世风光之间。 “这里,可以画上你与你的老师吗?” 她的手忽然指向那座谢春亭。 徐鹤雪握笔的动作一顿,他眼见船头的老翁钓上来一条鱼,便将笔塞回她手中。 指间相触,冰雪未融。 此间清风缕缕,徐鹤雪侧过脸来看她,却不防她耳畔的浅发被吹起,轻轻拂过他的面颊。 两双眼睛视线一触,彼此的眼中,都似乎映着潋滟湖光。 老翁的一声唤,令倪素立即转过头去,她匆忙与老翁说好吃什么鱼鲜,便又将视线落在画上,与身边的人小声说: “你若不愿,那便画方才在亭中的你与我,也可以。”
第26章 鹧鸪天(一) 游船, 吃鱼鲜,握笔挑染山色湖光,徐鹤雪阔别阳世已久, 仿佛是这一日才算真正处在人间。 夜里房中灯烛明亮,他想起了一些自己的往事。 无关老师, 无关兄嫂,是他年少最为恣意之时,与年纪相仿的同窗交游玩乐的散碎记忆。 徐鹤雪出神许久, 才徐徐展开面前的画纸。 绿柳,白鹭, 水波, 山廓, 以及那座红漆的谢春亭, 唯独,少了倪素要他画的人。 灯烛之下,徐鹤雪凝视画纸半晌, 才将它又收好。 无论是老师,还是倪素,他终究不敢落笔。 “徐子凌。” 纱窗上映出一道纤瘦的影子。 徐鹤雪才一手撑着书案起身, 回头看见那道影子, 他“嗯”了一声。 “我选了一块白色的,上头有浅金暗花的缎子, 用它给你裁衣,好不好?”倪素站在门外, 隔着纱窗并看不见里面的境况。 徐鹤雪未料, 她那夜才说要为他裁衣,这么快便已选好了缎子, 他夜里总有些虚弱无力,怕她听不清他的声音,便走去那道纱窗前,说:“好。” “你不看一眼吗?” 倪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徐鹤雪才打开门,便见一块柔滑雪白的缎子在他眼前展开,廊内的灯笼照着其上浅金的暗花,时时闪烁细微光泽。 那块雪白的缎子往下一移,露出来那个姑娘一双明亮的眼睛,是弯着浅浅的笑弧的。 “好看吗?” 她问。 “好看。” 徐鹤雪再度看向她手中的缎子,见她听了便要往隔壁房中去,他立即叫住她:“倪素,夜里用针线劳神伤眼。” “我知道的。” 倪素点头,抱着缎子进屋去了。 一连好几日,倪素不是在做衣裳,便是收拾打理前面的铺面,她买些药材在庭院里晒,只是为了嗅闻药香。 南槐街最不缺卖药材的铺子,再者她开的是医馆也并非药铺,虽然大门已开了好几日,也不是没有人上门,但他们只瞧见坐堂的医工是个女子,便扭头就走。 这些日,也仅有周挺带一个腿上受了外伤的夤夜司亲从官来过,再有就是一个在祥丰楼跑堂的少年阿舟,每到快用饭的时辰,他便会来南槐街叫卖,倪素总会叫住他,请他从祥丰楼送饭菜来。 一来二去,熟络了些,阿舟昨日便提起他家中母亲又有身孕,近来却不知为何时时腹痛,倪素便去了他家中给他母亲诊病,随后又在自己的药箱中给他配好了药,念及阿舟家贫,倪素便没有收他一分一厘。 今日蔡春絮请倪素在茶楼听曲子,栏杆底下一道轻纱屏风半遮半掩那女子袅娜的身影,鬓发乌浓如云,满头珠翠缠流苏。 素手拨挑筝弦,乐声倾泻,婉转流畅。 “要我说,阿喜妹妹你做些香丸药膏的,开个药铺,就说是家中祖传的方子,何愁无人上门?”蔡春絮手持一柄团扇摇晃着,“只有如此,他们才会少介意你的身份。” “我开医馆,却不只是为个进项。” 倪素说。 “那还是为的什么?”蔡春絮不再看底下弄筝的女子,将视线挪到身边的倪素身上。 “我小时候跟着兄长学医时,便有这样的心愿,”倪素捧起茶碗抿了一口,又说,“因为父亲对我说,女儿是不能继承家族本事的,天底下就没有女子能在医馆里堂堂正正立足的。” “我想在这里立足,有人上门,我自看诊,无人上门,我便开给父兄看,开给那些不愿意相信女子也能做一个好医工的人看。” 倪素很小的时候便明白,因为一句“嫁女如泼水”,多少家业传承皆与女子无干,正如医术之精多依托于家族,至于下九流的药婆所学所得多来路不正,治死人的例子多有发生,这一重又一重的枷锁,造就了当今世人对于行医女子的不信任与轻视。 “我也不是第一回听你提起你的兄长。” 蔡春絮手肘撑在茶几上,“这些日夤夜司办冬试案闹得沸沸扬扬,我听说你兄长生前写的那篇有关新政的策论也被书肆拓印,便连与我同在如磬诗社的曹娘子也说,她郎君,也就是光宁府的知府大人,也见过那篇策论,听说是赞不绝口呢……” 她说着,不由叹息,“若你兄长还在世,如今定已功名在身。我郎君这几日告假不出府门也连累得我出来不成,不知夤夜司查得如何了?可有线索?” 倪素摇头,“夤夜司查案是不漏口风的,我也见过那位小周大人,他只与我说有了一些进展,多的我便不知道了。” 这些天,她等得心焦口燥。 “阿喜妹妹且宽心,说不定很快便要水落石出了。”蔡春絮安抚她几句,又看着她颈间仍裹锦帕,便道,“只是你颈子上的伤,可马虎不得,最好用些能去印子的药膏,我之前手背上不小心弄伤,用的就是南槐街口上那家药铺里的药膏,很是有用。” “多谢蔡姐姐,我记下了。” 倪素点头。 近来多雨,只是在茶楼里与蔡春絮听了几支曲子的工夫,外面便又落起雨来,倪素在街边就近买了一柄纸伞,街上来往行人匆忙,只她与身侧之人慢慢行于烟雨之间。 “倪素,买药。” 看着她要走过药铺,徐鹤雪停下步履。 倪素回头,看他在伞外身影如雾,那纤长的眼睫沾了细微的水珠,一双眸子正看向街边的药铺。 “我若留了印子,你心里是不是还要别扭?”倪素撑伞走近他,本能将伞檐偏向他,但这举止在路过的行人眼中便是说不出的怪异。 “先去阿舟家中看看他母亲吧,回来的时候再买。” 倪素答应了那少年阿舟今日要再去他家中,若阿舟母亲的腹痛还没缓解,她便要再换一个方子。 阿舟家住城西旧巷,是藏在繁华云京缝隙里的落魄处,今日下了雨,矮旧的巷子里潮味更重,浓绿的苔藓附着砖墙,凌乱而脏污。 巷子深处传来些动静,而两人才进巷口,又有雨声遮蔽,倪素自然听不清什么,但徐鹤雪却要敏锐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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