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他诬陷你了?” 陶府判轻抬下颌。 倪素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阿舟,再与阿舟视线相触,她道:“是。” “我没有!” 阿舟本能地大喊。 “先将他二人带上正堂去。” 陶府判待够了这潮湿的牢狱,但他理了理衣袍,显然是预备在堂上好好审问一番。 田启忠在光宁府衙任职几年,如何不知这位陶府判虽是极不怕麻烦的一位好官,审案却多有从心之嫌,容易偏向他第一反应想偏向之人。 所以尹正大人才会令陶府判主理一些百姓纠纷的案子,也正是因此,陶府判才对六婆之流有许多了解。 云京之中,不分大户小户,常有这一类人在他们家宅中闹出事端。 这实在于倪素不利。 但偏偏,平日里主理命案的杨府判如今正称病在家。 田启忠见皂隶们已将那少年阿舟与倪素押着往外去,他正思忖着要不要去向尹正大人说明此事。 “周大人,你们夤夜司的人来此作甚?” 外头传来陶府判不甚愉悦的声音。 田启忠一下抬头,立即走了出去,果然见到那位夤夜司的副尉周挺。 “奉韩使尊之名,特来提此二人回夤夜司。” 周挺朝陶府判作揖,再将夤夜司使尊的令牌示人。 夤夜司一直有人跟着倪素,城西旧巷子里闹出事端之时,便有藏在暗处的亲从官赶回夤夜司禀报。 周挺解决了手头的事,便立即禀报使尊韩清,赶来光宁府要人。 “我光宁府衙辖制之下的命案,怎么夤夜司要过问?”陶府判心里不得劲,却又忽然想起,那名唤倪素的女子,正是冬试案中被害的举子倪青岚的亲妹。 难怪夤夜司要过问,但陶府判指了指身后不远处被皂隶押着的少年阿舟,“他呢?你们也要带走?” “是。” 周挺并不多余解释,“文书我们韩使尊自会派人送到尹正大人手中。” 陶府判如何不知那位光宁府知府,夤夜司来接手光宁府的案子,那位尹正大人自求之不得,乐得清闲。 “那便交予你吧。” 夤夜司爱接就接去吧,反正他风湿腿也难受着呢,陶府判摆摆手。 又是这般情境。 从光宁府到夤夜司,只不过这回倪素并未受刑,她是跟着周挺走进夤夜司的,没有进里面的刑房,就在外面的审室里。 “之前朝奉郎在这儿坐了一夜,就是坐的你这个位置。”韩清靠在椅背上,让身边人送了一碗热茶给那衣裙湿透,鬓发滴水的女子。 是雾山红茶。 今日在茶楼之中,蔡春絮也讲了一些她郎君苗易扬的笑话给倪素听,其中便有苗易扬在夤夜司中将雾山红茶当做了血,吓得厉害。 倪素此时捧着这碗红茶,觉得它的确像血。 韩清见她抿了一口热茶,便问:“你果真没错用川乌?” 倪素抬头,看向那位使尊大人,他不仅是夤夜司使,还是宫中入内侍省押班,她仍记得那日在刑池之中,他手持铁刺鞭子,所展露出的残忍阴狠。 “没有。” 她回答。 韩清凝视着她。 审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过了好半晌,韩清才挑了挑眉:“好,咱家信你。” 出乎意料,倪素只在夤夜司中喝了一碗红茶,便被开释。 “倪姑娘,注意脚下。” 周挺看她步履沉重,像个游魂,便出声提醒她小心碎砖角缝隙里的水洼。 “小周大人。” 倪素仰头望见遮在自己头上的纸伞,耳畔满是雨珠打在伞檐的脆响,“韩使尊真的是因为相信我的清白才开释我的吗?” 周挺闻声看向她,却说不出“是”这个字。 韩使尊自然不可能仅仅只因为她的一句“没有”便相信她,她一个孤女而已,又如何能与朝奉郎苗易扬相提并论?苗易扬有三司的杜琮作保,而她有什么? 唯“利用”二字。 她身上的利用之处,在于她兄长是如今闹得翻沸的冬试案中惨死的举子,在于她这个为兄长伸冤的孤女身份。 倪素不知道夤夜司使尊韩清与那位孟相公要借此事做什么样的文章,他们也许正是因为要借她兄长之死来作他们的文章才对她轻拿轻放。 何况,她身在夤夜司便不能引真凶对她下杀手。 这便是他们的利用。 不是相信她的清白,而是根本不在乎她的清白。 “倪姑娘,晁一松的腿已经不疼了。” 晁一松便是前几日被周挺送到倪素医馆中医治外伤的那名亲从官。 急雨下坠,倪素在纸伞下望向他,没有说话。 他的避而不答,已经算作是一种默认。 天色因风雨而晦暗,眼看便要彻底黑下去,倪素想起今日在城西旧巷子里冒险离开她身边的徐子凌,她立即提裙朝南槐街的方向跑去。 今日所受,绝非空穴来风。 光宁府衙的皂隶本该在她家中搜出川乌,以此来定她的罪。 徐子凌一定是在听到阿舟的话时便立即想到了这一层,所以那些皂隶才会空手而归。 周挺眼看她忽然从伞下跑出去,雨幕之间,她的背影好似融成了写意的流墨。 “小周大人,我就说你不会哄小娘子吧?” 后头一瘸一拐的亲从官晁一松将伞给了身边人,又赶紧钻到他伞檐底下,“人家姑娘问你那句清不清白的,您就该说相信她啊!” 晁一松方才隔了几步远,又有雨声遮蔽,他听得不太真切,但隐约听着,他也猜出了那位倪姑娘在问什么。 周挺握着伞柄,一边快步朝前走,一边注视着烟雨之中,那女子朦胧的背影,他忽然站定。 晁一松一脚迈了出去,不防噼里啪啦的雨珠打了他满头满脸,他郁闷地回头。 周挺腰背直挺,玄色袍衫的衣摆沾了一片湿润雨水:“我不信。” “啊?” 晁一松愣了。 “她的案子尚未审过,既无证据证明她有罪,也无证据证明她无罪,我贸然说信她,便是骗她。” 周挺眼看那女子便要渐远,他复而抬步,走过晁一松身边:“先送她回去,今夜你晚些下值,就当报答她为你治腿伤之恩,与我一块儿审那个阿舟。” “……” 晁一松无言。 倪素花了好几日收拾出来的铺面,被光宁府衙的皂隶搜过之后,便又是一地狼藉,连她擦洗过的地板都满是凌乱的泥污脚印。 外面雷声轰隆,正堂里光线昏暗,倪素满身都是雨水。 “晁一松,让他们来收拾。” 周挺进门,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又扫视一眼堂内的狼藉,便回头说道。 晁一松等人进来便开始扶书架,收拣物件。 “不用了小周大人,我自己可以收拾。” 倪素心里惦记着徐子凌,她抬起头拒绝。 “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周挺看她不自知地颤抖,回头接了晁一松从外头的茶摊上买来的热姜茶递给她。 他们很快收拾好便出去了,只留几人在外头找了个能多雨的隐蔽处守着,周挺也撑伞离开。 晁一松深一脚浅一脚地躲在周挺伞下,颇为神秘地琢磨了片刻,才用手肘捅了捅周挺,道:“小周大人,您猜我方才瞧见什么了?” “什么?” 周挺神色一肃,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与案子有关的线索。 “一件还没做好的衣裳!” 晁一松一脸笑意,对上周挺那张冷静板正的脸,他又无言片刻,无奈:“大人,我瞧着,那可是男人穿的样式。” 男人穿的样式? 周挺一怔。 “您说,那倪姑娘不会是给您做的吧!”晁一松终于说到自己最想说的这句话了。 “光宁府那帮孙子,搜查又不是抄家,怎么跟蝗虫过境似的,” 他叹了口气,“那衣裳还没做好呢,我瞧就那么和一堆绣线一块儿落在地上,上面不知道踩了多少脏脚印子,只怕是洗也洗不得了,可惜了。” 周挺没说话,兀自垂下眼睛。 天色彻底黑透了,倪素在周挺等人离开后便立即跑到后廊去,她点上一盏灯笼,连声唤徐子凌,却未听有人应。 倪素推开一道门。 漆黑的居室里,忽然笼上她手中灯笼的光,她绕过屏风,昏黄光影照见躺在床上的年轻男人。 他很安静,安静到让倪素以为,原来生魂也能再死一回。 “徐子凌!” 倪素放下灯笼,莹尘浮动,她又一次清晰地看见他翻卷的衣袖之下,被生生剐去皮肉般的血红伤口,交错狰狞。 她点起这盏灯笼似乎给了他一缕生息,徐鹤雪反应了许久,才睁开一双眼,没有血色的唇翕动:“倪素,可以多点几盏灯吗?” 倪素立即找出香烛来,借着灯笼的烛焰才点了十支,便听他说:“够了,我看得清了。” 倪素回过头。 “看来那位周大人去的及时,你在光宁府没有受伤。” 他有了些力气,便拢紧了衣袖,掩饰不堪。 倪素以为他是因为承受的痛苦才问她可不可以多点一些灯,却原来,是在等待此时,他的眼睛恢复清明,再看她是否受刑。 哪怕是今日在阿舟家的院子里,许多双眼睛看向她的时候毫不掩饰轻蔑鄙夷,哪怕是被阿舟辱骂“下三滥”,他们不肯以“医工”称她,他们总要以“药婆”加罪于她,倪素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她只听眼前这个人说了一句话。 眼眶便顷刻憋红。 “徐子凌,” 泪意模糊她的眼,使她短暂体会到他一个人蜷缩在这间漆黑居室里,双目不能视物的感觉:“我再也不要请人送饭了,我自己学。”
第28章 鹧鸪天(三) 她的一句“我自己学”, 裹藏着不愿言明的委屈。 她也果真如自己所说,翌日一早,便在厨房里做早饭, 从前在家中倪素从未沾手这些事,烧锅灶不得法门, 亦不知该多少米,多少水。 厨房里烟雾缭绕,呛得倪素止不住地咳嗽, 眼睛熏得也睁不太开,只觉有人小心地牵住她的衣袖,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出了厨房。 “你出来做什么?” 倪素一边咳, 一边说, “你的身形若再淡一些, 这里就又该落雪了。” “我以为着火了。” 徐鹤雪松开她,说。 倪素在他房中点了许多盏灯,从昨夜到现在也不许他出来。 眼皮被倪素揉得发红, 听见他这句话,她有些窘迫地抿了一下唇。 倪素一言不发地坐到檐廊底下的木阶上,抱着双膝, 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为什么做饭也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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