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一些?” 徐鹤雪将瓷杯递到她的面前。 倪素偷看一眼他的神情,他这样,应该是不愿再说了,她拥被起身,接来瓷杯喝了几口,抬起头,再对上他的目光,她的声音轻了许多:“谢谢。” 天色更明亮了一些,玉纹推门进来服侍倪素洗漱,又为她篦发梳头,徐鹤雪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外,他站在檐廊底下,院中洒扫除尘的女婢与小厮来来往往,始终无人发现他。 “玉纹姐姐!” 一名小厮匆匆从前面跑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气喘吁吁地跑过徐鹤雪身边,立在门外喊:“前面有人找倪姑娘!” “什么人啊?”玉纹走出来。 “说是……来诊病的。”小厮将食盒递给她。 诊病? 徐鹤雪轻抬起眼帘,果然,他听见房内响起脚步声,很快,那个姑娘迈着蹒跚的步子挪了出来,那双眼睛被清晨的日光一照,清凌凌的,“真的?” “好像是来请您过去的,说是下不来床。” 小厮摸了摸后脑勺。 “我去看看。” 倪素扶着门窗,往前走了几步,玉纹忙将食盒放下跟上去扶住她,但她却忽然停下来,回过头。 徐鹤雪对上她的视线,随即轻轻颔首,朝她走去。 等在前堂里的,是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年轻女子,她十分局促地站着,有一名小厮招呼她坐,她也不坐下。 见了倪素,女子才捧住她递来的热茶,说:“我……我娘身上不好,已经有小半年了,但她一直不肯请大夫,又怕药婆用不好药,一直拖着。” 女子抬起眼,暗自打量着面前这个与自己年岁差不了多少的姑娘,她心中不免又添一丝疑虑,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在外头听说了,你出身正经的杏林之家,我想,你都敢孤身上登闻院为兄长伸冤,一定是个好人,所以我想请你去为我母亲诊病,若,若是诊金合适的话。” 随着冬试案告破,登闻院重阳鸣冤一事传遍云京,倪家兄妹的身世来头也为人所知,如今云京,无人不敬佩这位不顾性命,为兄伸冤的倪小娘子。 “你是第一个上门请我诊病的人,我今日便当义诊,分文不取。”倪素说着,便请玉纹去将她的药箱拿来。 玉纹本打算跟着去,却被倪素拒绝,她要了一根竹杖,请那位姓张的小娘子帮她拿药箱,这便连早饭也顾不得吃了。 到了张小娘子家中,倪素并不急于诊病,而是坐在床前与张小娘子的母亲闲聊了几句话,她悄无声息地安抚着妇人的疑虑。 在雀县乡下的村中,她常用这样的办法来与患病者拉进距离,从而与她们变得亲近些,好让她们心中能轻松一点。 快近午时,倪素才拄着竹杖从张小娘子家中离开。 “给我吧。” 徐鹤雪朝她伸手。 倪素也不推拒,将药箱递给他,说,“你在外面等我的时候,是不是很无聊?” “没有。” 徐鹤雪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扶着她,看她步履实在迟缓,他思虑片刻,说,“你等一下。” 倪素虽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地停下来。 她看着他将药箱放在地上,又将她手中的竹杖拿走,随后走到她的身前蹲下去,淡青的衣袂垂落在地面,他回过头,见她呆呆的,便唤:“倪素。” “你的伤也没好……” 倪素攥起衣角。 “我已经不疼了,”他说罢,倏尔想起那夜在杜府外面,她撑伞与他往回走的那段记忆,他又添声,“不骗你。” 倪素发现他在人前现身了,因为有一个扛着重物的老伯路过他们身边时,正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徐子凌。 “……” 倪素只好俯身,双手绕过他的肩,环住他的颈。 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肩背倏尔紧绷,如同被触碰的含羞草,事实上,她也有些局促,甚至不知自己的手应该放在哪里才好。 她满掌都是他光滑的衣料,抬起眼睛,看见他梳理整齐的发髻,以及簪在乌黑髻间的一根玉簪。 徐鹤雪提上药箱,背着她往巷子尽头去。 倪素的话变得多起来,与他讲自己开了什么药方,与他讲自己在雀县的时候总会在午时前离开病患的家。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倪素故意卖关子。 “你怕他们留你用饭,”徐鹤雪走出了巷子,走在河堤畔,淡黄色的柳枝轻拂他的发髻,“人虽穷苦,却不免好客,你在,她便会用家中最舍不得吃的食物招待你,何况,你为其母诊病,还分文不取。” “你……真聪明。” 倪素还想等他问“为什么”呢。 徐鹤雪虽生于锦绣,却也并非不知人间疾苦,他在边关五年,除却沙场的血腥杀伐,他也见过边关百姓的苦难。 “行医,对你来说,似乎是一件很能令你开心的事。” 无论是今晨在听到有人上门看诊时她的模样,还是方才在张小娘子家中与其母攀谈时她语气里裹着的一分明快,都昭示着她的心绪。 “有人肯请我看诊,这就是最好的事,”倪素提起这个,她的脸上便带了些笑意,“徐子凌,有了第一个,往后一定就不那么难了,对不对?” 她满怀憧憬。 “嗯。” 徐鹤雪轻声应。 河堤畔行人甚少,浅薄的冰层凝结在岸边,他安静地背着一个姑娘往前走,却不防她冻得冰凉的手指忽的捏了一小颗东西抵上他的唇。 倪素也没料到自己的指腹会碰到他的唇瓣,她本能地想缩回手,可是手中捏的东西已经抵在他的唇缝,她有点不好意思,嗫喏了一声,“你……张嘴啊。” 徐鹤雪下意识地张嘴,咬住那颗东西。 “张小娘子给的,我只拿了一颗,”倪素收回手,看见寒风吹得他乌浓的眼睫轻颤,她问了声,“甜吗?” 原来,是糖。 徐鹤雪轻垂眼帘,“嗯”了一声: “甜。”
第45章 采桑子(二) 除夜一过, 新年已至,正是举国同庆之时,正元帝赐宴百官, 却在当夜杖杀太医局的一名医正。 “尔等庸医!都是庸医!” 入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双手拢在袖中,躬身迎着风雪踏上白玉阶, 便见太医局的医正们从殿内跪到了殿外,而殿内瓷盏碎裂的脆音之间,更有正元帝暴怒的吼声。 天子一怒, 如天降雷霆。 梁神福与伏跪在外的太医局医正们皆是心神一颤,但到底梁神福在帝王身边服侍日久, 他心知此时自己若再不进去宽慰官家, 只怕整个太医局都将如那名唤聂襄的医正一般。 梁神福快步进殿, 撩开长幔入内, 见正元帝满额是汗,一手撑在床沿,面色铁青, 咳嗽不止,他便立即上前轻拍帝王的后背:“官家,动怒伤身, 请官家保重圣体啊……” “聂襄呢?” 正元帝咳得嗓音沙哑。 “已经杖杀。” 梁神福此话一出, 长幔外的太医局提举与其他医正肝胆俱裂,身子伏得更低。 “朕只问, 聂襄所言,尔等可认?” 正元帝沉声。 “陛下……” 众人颤声, 却皆伏拜在地, “臣惶恐!” 他们没有人知道此时正元帝要听什么话,只能以这般惶惶之态祈求帝王的怜悯, 心中又恨毒了那聂襄,官家不能再有嗣这样的话,他们身为人臣,谁敢说得出来?偏是聂襄,多吃几杯酒,便在官家面前露了真。 “官家,脉象之变化岂能人定,奴婢以为,定是聂襄吃醉了酒诊断有误,宫中太医局汇集天下名医,聂襄不过二十余岁,脾性多少带了年轻人的骄躁……哪里能及太医局中资历甚老的这些大人们呢?” 梁神福小心翼翼地进言,“何况新年伊始,官家如今正在清醮……” 他的话点到即止,却令长幔外的太医局众人感激涕零,恨不得今儿捡回这条命,明儿便给这位梁内侍送上十全大补丸之类的,能使其延年益寿的好玩意儿。 但梁神福其实并非是在为太医局的人说话,而是帝王盛怒之下,需要一个台阶,正元帝不能在此时真的处决太医局中所有人,否则聂襄诊断之说,便是纸包不住火,更要伤及官家的脸面。 果然,梁神福这番话使得正元帝倏尔沉默,眼见帝王摆手,他便立即回身道:“各位大人,还不快退出去?” 帝王的怒火渐熄,众人立即重重磕头,随即拖着绵软的双腿,一边擦着冷汗,一边恭敬地退出庆和殿去。 殿中寂静下来,正元帝躺回榻上,揉按着眼皮。 “聂襄所言,不得传出。” “奴婢省得。”梁神福轻声应。 聂襄的诊断究竟是真是假,其实正元帝在见到太医局这帮医正的反应时,心中便已经明白了大半。 他如今,也已年近六旬。 之前与皇后诞下一子封为安王,却奈何不过三岁便已夭折。 正元帝当年费心以新政之名,行收拢权力之实,为的便是使热衷于兴风作浪的谏臣不敢为博直名而要挟君王。 然而垂暮之年,竟连太医局的这些医正,都不敢如实禀报他的病情了。 庆和殿中暖意融融,而正元帝却忽而一叹:“梁神福,朕……有些冷。” 梁神福立即命人入殿添炭,心中却也知官家的冷,冷在何处,前几年好歹有位吴贵妃在官家跟前嘘寒问暖,如今官家厌烦了吴贵妃的哭哭啼啼,也不肯见了。 “官家,嘉王写了请安折子来。” 梁神福想起自己整理奏疏时瞧见的东西,便走到御案前捧起来一份奏疏,小心地送到正元帝面前。 嘉王? 正元帝慢慢睁眼,他的视线落在那份奏疏上。 梁神福等了许久也不见官家伸手来接,他额上渐有冷汗,却听官家冷不丁地道:“传裴知远入殿拟旨,让嘉王回京。” 正元帝一句话,中书舍人,知制诰裴知远便连夜进宫草拟诏书。 嘉王在彤州行宫住了十四年,而彤州距离云京并不算太远,圣旨快马加鞭送到彤州后,嘉王夫妇便动身启程,抵达云京之时,正逢元宵佳节。 禁军相护,车马辘辘。 “殿下满掌都是冷汗。” 马车中,年约三十余岁,虽有病容却不减清越之姿的嘉王妃握住郎君的手。 “昔真,我不知抛却从前的安宁,到底对是不对。” 嘉王锦衣华服,却神情恍惚。 “从前的安宁便是真的安宁么?殿下的心,从来都没有安宁过。”嘉王妃轻拍他的手背,“听说您的老师在外颠沛十四年,已是一身伤病,他都肯回来,莫非殿下还有心偏安一隅?” 嘉王听她提起老师,他心中便更是百味杂陈,“是啊,无论如何,我都该回来见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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