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舍很大,也很热闹,说书人唾沫横飞,乐伎拨弄琴弦,唱着婉转的调子,圆台之上衫裙飘逸的女子步步生莲,舞姿袅娜。 更有小杂剧,傀儡戏,皮影戏之类的把戏,令人眼花缭乱。 雀县不是没有瓦子,却终不及云京的繁华,倪素与徐鹤雪上了二楼,被跑堂的年轻小哥领到一张桌子前,底下的一张屏风后,乐伎拨弄着琵琶,如珠的弦音一颗颗坠落。 手边茶碗微烫,徐鹤雪隔着帷帽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他虽一时记不起太多,却能感觉得到自己是来过这样的地方的。 而且不止一回。 “我们听一会儿琵琶,就去那边听说书吧?”倪素在底下的时候便听见那说书人慷慨激昂,她只听了一点儿,也觉引人入胜。 “嗯。” 徐鹤雪轻应一声,帷帽后的双眼不经意地扫过底下的楼梯处,他的目光蓦地停驻在那一行上楼的人身上。 被几人簇拥在最中间的人,看起来与他们没多少差别,但他的身形要魁梧许多,徐鹤雪细细地审视他的一举一动,注意到他的右手总是不经意地抚摸腰侧,那里分明空无一物,连坠挂的玉饰也无。 有些不对劲。 徐鹤雪静默地注视那一行人走上来,听着他们绕过身后的步履声,他侧过脸,正见那身形魁梧的男人推门进了一间雅室,而其他人却极自然地混入了栏杆畔的热闹里。 “那是……” 倪素原本在看底下的热闹,却忽然看见一道身影。 徐鹤雪闻声,立即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竟是苗太尉。 虽作寻常打扮,但那张脸却是无法掩饰的,徐鹤雪看着苗太尉提着衣摆上楼,他倏尔回头瞥一眼那间雅室。 他立即对身边的姑娘道:“倪素,去拦住苗太尉,将他藏起来。” 倪素面露惊疑,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却还是立即起身,快步走到才上楼梯口的苗太尉面前,低声唤:“太尉大人。” 苗太尉抬头,一见面前这姑娘,他眼底浮出一分惊诧:“倪姑娘?” “太尉大人,前面去不得了,请随我来。” 倪素抓住苗太尉的手臂,往四周望了望,立即将他拉到另一边的一间雅室里。 徐鹤雪见状,他在桌下伸手一握,淡薄的莹尘悄无声息地凝聚成一柄剑,他起身,走向那间雅室。 混在热闹人群里的许多双眼睛自他走近,便紧紧地盯住他的一举一动,但他们迟迟未动,看着他推开那道门。 雅室中只有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暖黄色的灯影之下,他面上皮肤的颜色与颈间相差不大,他一双鹰隼般的眼盯住开门的白衣公子,皱着眉:“你是何人?” “不是你等的人么?” 帷帽之下的面容令人看不真切,他的嗓音冷冽。 “我等的,可不是你这般的年轻公子。” 男人警惕起来,又摸向自己腰间,却又意识到那里什么也没有。 “为何就不能是我受人所托,代人前来呢?” 徐鹤雪不紧不慢,在桌前坐定,“难道,你不是在等苗太尉?” 提及“苗太尉”三字,男人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或许他的神色本不该如此不加收敛,只是那层与他过分深邃的骨相并不相合的脸皮放大了他的表情。 “我要见的是苗太尉。” 男人阴沉的眸子紧盯他。 “不如你告诉我,你的手在找什么?”徐鹤雪将灯笼放到桌案上,随即轻抬眼帘,“找你的弯刀?” “我是说,胡人用的弯刀。” 此话一出,男人的脸色大变,他立即想要站起身,却被对面这年轻公子出鞘的剑刃晃了眼,只一刹,剑锋刺穿他的一只手掌,更击穿了桌面。 “啊!!!” 殷红的血液淌出来,男人惨叫出声,下一刻,剑刃从他的血肉抽出,只在他脸上轻轻一划,一张脸皮破损,露出来底下粗粝而发黑的肤色。 雅室外数人听见动静冲了进来,一个个抽出藏在衣袍底下的刀剑,袭向那名衣袍雪白,头戴帷帽的陌生人。 徐鹤雪持剑相迎,招式迅疾而凌厉,一个腾跃往前刺中一人,翻身划破身后之人持刀的手。 有风短暂拂开他的帷帽,露出一双清冷的眼。 瓦子里的热闹短暂淹没了这间雅室中的动静,直至有人路过,正好门板倒塌,他被里面飞出的一人砸得摔倒在地,站在栏杆畔的好些人回过头,才见雅室中尸体横陈,血液淌了满地。 男女的惊叫声混作一团,瓦子里登时乱了起来。 很快,瓦子里的事端惊动了附近巡夜的军巡捕,将瓦子里外围了起来,踩着军靴的步履声一阵一阵,十分沉重。 倪素将苗太尉带到一间乐伎换衣梳妆的房中,找出来一套宽松些的,不那么扎眼的衫裙,递到他面前:“若想不被人发现您今夜在这里,只能这样了。” “……” 活了好几十年,苗太尉对着胡人的金刀也没像对着这套女子的衣裙一般拧眉皱脸。 “快些吧,不然乐伎都走了,您便不能脱身。” 倪素催促着。 苗太尉内心十分沉重,但谁让他今夜孤身一人掉到旁人做的局里了呢?他接过衣裳,想起那名原本与她同行的年轻人的背影,他心中总觉得有几分熟悉,“那位公子可是你的……” 话还没说罢,却听房门一声响,苗太尉立时转头,原本肃穆紧张的神情却一下崩裂。 “苗太尉?” “蒋御史?”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但两人看向彼此的目光都有些不善,蒋御史更是将倪素与他打量一番,“不知苗太尉今夜在此,究竟是做什么来了?” 苗太尉皮笑肉不笑:“本太尉还想问你蒋御史是做什么来了,你看起来也不是喜欢瓦子这种地方儿的。” 蒋先明的脸色稍滞,却无暇与其再针锋相对,他并不认识倪素,正斟酌这般境地应当如何,却听倪素道:“蒋御史可是也遇上了难处?来找衣裳的?” 蒋先明心知夤夜司的人很快便要来,他眼下还没查清的事还不能往那些人的耳朵里传,但这些他自不会告诉一个陌生女子。 “这儿还有一件衫裙,蒋御史身形也合适。”倪素从柜子里又翻出来一套,递到他面前。 蒋先明本还有些疑心此女,但见苗太尉就这般大剌剌地站在她面前也不避讳,心里猜想着应该有几分可信,便接来,道一声:“多谢。” 他并不似苗太尉那般扭捏,拿上衣裙就赶紧进内室里去换衣裳了,苗太尉臭着脸,只好也走了进去。 “什么丑东西……” 倪素站在外面,听见里头传来苗太尉的一声哂笑,不必猜,他必是在嘲笑蒋先明。 “你就不是个丑东西?” 蒋先明嘴上亦不饶人。 倪素挂心徐子凌,也无暇听他们在里面斗嘴,催促了两声,两人倒也利落,穿上女人的衣裙走了出来。 “……” 倪素看着他们的脸,片刻,“要不……把胡子剃了?” 蒋先明与苗太尉的脸色都有点皲裂了。 再不情愿,两人到底还是将蓄了许久的胡须都剃掉了,梳起来女人简单的发式,戴上帷帽,蒋先明倒还好,只是苗太尉到底是出身行伍,身形高大许多,只能勉强躬下腰身,跟着乐伎们从后门出去。 夤夜司的人还没来,而乐伎不能离开教坊司太久,一名军巡捕问了前面的女子几句话,又瞧了一眼后面明显不似年轻女子的两人,他心中甚怪,正欲发问,却听瓦子里又有剧烈响动。 乐伎们吓得立时往外冲,蒋先明与苗太尉两个你挤我我挤你,趁乱跟在后头跑。 军巡捕没工夫管她们,进了瓦子里在发现是顶上那个巨大的铜灯掉了下来,几乎砸穿了底下的圆台。 倪素一双眼不停地在人群里寻找徐子凌,她生怕距离太远,要是他身上的伤口又出现了该怎么办? “倪素。”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她立即转身,身着雪白圆领袍的年轻男人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 她才松了一口气,却听大门处有人扬声:“周大人!” 倪素回头,果然见到周挺抬步走进来,她面露一分无措,情急之下,她转身便掀开徐子凌的帷帽,将脑袋埋了进去。 如此相近的距离,他没有呼吸,可是却能感觉到她温热的气息轻拂脸颊,徐鹤雪一张苍白的面容显露一丝错愕与惊慌。 她太近了。 近得他可以看清她脸颊的每一寸肌肤,细微的绒毛。 “不能被他发现……” 倪素有些窘迫,前脚才托辞要在家中写病案,后脚便被人在瓦子里捉住算怎么一回事? “你快,往后退。” 倪素拉拽他的衣袖。 徐鹤雪如同受她支配的傀儡一般,僵硬地挪动步子,直至他们一齐藏身于一道半挽的帘子之后。 她的呼吸几乎扰乱了徐鹤雪的心绪,他微微侧脸,刻意回避她的视线,然而帷帽之下,此般亲密早已击破他的冷静。 “你不要乱动……” 倪素小声叮嘱。 正值此时,徐鹤雪抬眼见周挺要朝楼梯这边来,他便立即握住倪素的手臂,三两步将她推去角落的一片阴影里,而他挡在她的身前。 周挺才要上楼,却莫名觉得在余光里一晃而过的颜色有些扎眼,他抬头瞥了一眼,只见那人背对着他,身着雪白的衣袍。 周挺倏尔想起晁一松向他形容过的一块缎子,是否,便是这样的? 但他并未多看,快步上楼去了。 倪素蹲在放花瓶的木架旁,眼圈儿都憋红了,徐鹤雪俯身掀开帷帽,才发觉她的异样,“我弄痛你了?” “不是,” 倪素摇头,“我蹲下去太快,后腰的伤扯得有点疼。” “倪素,若不用术法,我们不好在周挺眼皮底下脱身,”徐鹤雪垂眸思索片刻,向她解释一句,又道:“回去,你再为我点灯便好。” “你可以在人前消失,他若发现我,那便发现吧。” 倪素皱着眉摇头。 她说什么也不愿用他的自损来化解她或将被周挺发现的尴尬,却忽然发觉他衣袖的边缘似乎沾了些血迹,她立即伸手掀开他的衣袖,却见他腕骨冷白,上面并无丝毫伤口。 “这……” 倪素抬头。 徐鹤雪转过脸,帷帽重新遮掩住他的面容,他的视线落在楼上那间被夤夜司亲从官包围的雅室:“不是我的血。” “是胡人的。”
第47章 采桑子(四) “小周大人, 死者之中,有一名做过伪装的胡人。” 晁一松只等周挺上楼,便立即禀报。 胡人? 雅室里一片狼藉, 周挺目之所及都是汉人的脸孔,唯有趴在桌上的那具死尸脸上的面皮残损, 他走上前,双指一撕,底下深邃的骨相更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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