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太尉眼底含笑。 “是不想,但我不能因为我的不想,而弃一人不顾。”倪素吹着碗沿的热雾,抿了一口热茶。 “倪姑娘说的是?” 倪素知道苗太尉是想起了那日在瓦子里他曾瞧过一眼的背影,她摇头,“一个在我来京路上帮助过我的人。” 她低垂眼帘,地面一团淡白的影子浮动。 “倪姑娘留在这里也好,若觉一个人冷清,也可以来太尉府与阿蔡作伴,”苗太尉说着,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声,“只是我很想问姑娘,当日在瓦子里,与姑娘为伴的那位公子是谁?” 一连三日,苗太尉每每想起那道背影,总觉得十分熟稔。 “其实,我与他并不相识。” 倪素说。 “不相识?”苗太尉轻皱了一下眉。 “当日我在瓦子中见到您,便想上前与您说两句话,岂知没走几步便被他叫住,是他告诉我您或将有危险,让我带您躲起来。” “瓦子里楼上楼下的那么多人,他又如何知道你与我相识,必是向我而来?”苗太尉面露疑惑。 “我其实也想问太尉,他难道是与您相熟的人?我伸冤的事在云京闹得翻沸,又与您家走得近,难道他此前便识得我?” 倪素这一番反问,倒令苗太尉有点愣住了,他竟也顺着她的话头思索起来,眉心拧成川字,半晌,他烦躁地抹了一把脸:“他妈……” 余下的话还没出口,他抬头对上倪素的目光,讪笑一声,“倪姑娘见谅,我是个粗人,这些浑话说惯了……” 倪素忍笑,摇头。 “姑娘可知,那雅室里等着我的是什么人?” “当日您与蒋御史趁乱离开时,我也出了瓦子。”倪素故作不知。 “是胡人。” 苗太尉的神色严肃许多,“若那时我真去了,只怕如今我全家都要被送到夤夜司狱中刑讯。” “虽不知那公子到底是何人,但他与你都帮了我很大一个忙,我猜,他若不是事先知情,那么,应该便是一个上过战场的武将。” 苗太尉下意识地想摸一把胡须,却只摸到自己光秃秃的下巴,“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对胡人那般了解?” 武将。 倪素闻言却有些发怔。 她想起徐子凌的手,她见过那双手握笔,见过那双手翻书,也见过他握剑,但她常常会忘记,他原也有锋利如刀刃般的底色被收敛于那副清癯端方的表象之下。 正如苗太尉所言,他是那么了解胡人。 知道胡人佩刀的习惯,知道胡人行走的姿仪,知道胡人的草场有多辽阔,牛羊有多难得……就好像,他真的去过那里似的。 “也许吧。” 最终,她轻声回应苗太尉。 若那胡人还活着,少不得还要咬住苗太尉不放,幸而那年轻公子对那八人都下了死手,以至于八具尸体抬进夤夜司,夤夜司使尊韩清却什么也查不下去。 苗太尉今日借蔡春絮之名请倪素前来,便是想知道当日助他逃过此劫的人究竟是谁,哪知道这番话谈下来,他是越发糊涂了。 夜已深,苗太尉也不好再留倪素,请二儿媳蔡春絮将人送走后,他一个人又在亭中坐了一会儿。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携带一身寒气从宫中回府,一身甲胄还未脱,见父亲在亭中独饮,他走上前才发现苗太尉往嘴里灌的哪里是酒,分明是茶。 “……爹,倪小娘子如何说的?”苗景贞解下佩刀放到桌上,一撩衣摆在苗太尉对面坐下。 “她说与那人并不相识。” 苗太尉吐了茶沫子,“要说她说了谎,可她又何必说谎哄骗我?” “丹丘意欲增加岁币,您才上了拒绝给丹丘岁币,并主战的奏疏,想不到立刻便有人借小叔之事,引您上钩,”苗景贞的脸色有些不好,“还是用一个胡人来加罪于您,这是存心侮辱您。” “还望爹往后三思而后行,不要听见小叔的名字便什么也不顾。” “还不是因为信中提及了雍州的事,你也知道你小叔是死在雍州,可我当时身受重伤不在边关……” 苗太尉一改平日里那般爽朗的模样,显露出几分沉郁,“景贞,你小叔死的时候,才二十来岁,连媳妇儿都没娶呢,我如今倒是有你们两个儿子,还有两个儿媳在,可他的尸骨却被胡人的金刀砍得什么都不剩,我如今,也仅能给他立一个衣冠冢。” “就因为送来的信上说小叔之死另有内情,您便乱了方寸么?” 苗景贞无奈,“爹,当年的军报还在,那些从雍州回来的官员也都在,便说那蒋御史,他也是从雍州回来的官员中的一个,谁都知道,当年丹丘将领蒙脱以青崖州徐氏满门性命相要挟,使罪臣徐鹤雪领三万靖安军投敌,而蒙脱出尔反尔,将徐鹤雪的三万靖安军屠戮于牧神山,若非小叔以命死守雍州城,只怕等不到援军,雍州城这个军事要地,便要落入丹丘胡人之手了。” “徐鹤雪”这三字从苗景贞口中说出,苗太尉的脸色立即阴沉下去,他一手攥着茶碗,竟生生将其握成了一把碎瓷片。 “老子……” 苗太尉哑声,“老子当年若早知他是这么一个没血性的人,就该让他滚回云京,何如由他……贻害大齐?” 若在云京,他也许还能做他的少年进士。 身在庙堂,也比身在沙场要好, 至少不必在风沙血影里迷失自己,从天之骄子,到一败涂地。 天色浓黑如墨,点缀几颗疏星。 倪素入太尉府中时天还未暗,因此她手中此时提着的这盏灯也不是自己点的,她穿过热闹的街市,走到无人的静巷,一直有淡雾轻拽她的衣袖。 她蹲下身,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打开灯笼,将里面的蜡烛吹熄,又重新点燃,一捧火光摇摇晃晃,倪素抬起头,看见不远处有个小孩儿在家门口歪着脑袋看她怪异的举动。 那个小孩儿忽然朝她露齿一笑,随即将手中的雪球抛向她。 然而雪球没有砸到她便被淡淡的寒雾化成细碎的雪粒子落在她的脚边,那小孩儿瞪大双眼,像见了鬼似的,转身被门槛一绊,栽进了院门里,发出嘹亮的哭声。 倪素忍不住笑起来。 “徐子凌,你会吓人了。” 她说。 淡雾轻拂她的袖边,化为一道颀长的身影,他是依附着她的,从头到尾。 他不说话,一双眼睛静默地看着她。 倪素提着灯站起身,“我们回家。” 似乎“回家”这两个字总能为他找到一丝有温度的归属感,倪素每回这样说都能在他宛如严冬般凋敝的眼底发现一些不一样的情绪,他总会在这样的时候,显得很顺从。 所以她也很喜欢这样和他说话。 其实让这样一个久离人世的鬼魅感到开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倪素总是想这么做。 两人并肩走过那间有哭声的宅院,听到里面小孩儿抽抽噎噎的,还在和娘亲叫嚷着有女鬼。 倪素又笑出声。 “你还痛不痛?” 徐鹤雪有些不自在。 倪素身上的伤还没将养好,那日在瓦子里又扯到了后腰的伤处,这几日又有些难捱,但她摇头,“已经不是很疼了,我每日都有用药的,你放心,我自己便是医工,我都知道的。” “嗯。”他应声。 “我与苗太尉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倪素问他。 “听见了。” “你觉得我说的有错处吗?” “没有,你答得很好。” 徐鹤雪话音才落,倏尔想起她与苗太尉说的那句“不愿因我的不想,而弃一人于不顾”,他走在她所持的灯影里,忽然又道:“倪素,我虽不记得从前的许多事,但我想,我曾经,一定从未遇见过你这样的姑娘。” 倪素一顿,抬眸望他:“我……是什么样的?” “敢于存志,不以艰险而生忧惧,不以世俗而畏人言,”徐鹤雪停下步履,迎向她的目光,“你是值得人敬佩的女子。” 不因他鬼魅之身而对他避之不及,愿意暂且留在这个地方以成全他的所求。 她便是如此令他敬佩的女子。 倪素几乎呆住,她手持的灯笼中火光照着他周身弥漫的莹尘,他整个人在冷暖交织的亮色光影里美好得如一场幻梦。 不知怎的,她的脸颊有点烫,躲开他清冷的眉目,嗫喏了一声:“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我没有在骗你。” 他说。 倪素有点难为情,“嗯嗯”两声,催促他往前走。 两人之间寂静下来,但倪素却偷偷打量一眼走在身边的年轻男人,她伸手在残枝上拂来一把积雪,站定:“徐子凌。” 徐鹤雪闻声回头,只见她扬手,一捧雪在灯影底下砸在他的衣袖。 细如盐粒的雪沾在袖子边。 他茫然地抬起眼。 “你为什么不打我?”倪素又团了一把积雪。 她在笑,眉毛微挑一下。 徐鹤雪伸手在枝上握来一捧雪,试探般,收着力道朝她砸去。 倪素看着那个落在她脚边不远处的小雪团,故意调侃似的:“你是不是要吃蜡烛才有力气砸到我?” “……”
第49章 采桑子(六) 难得一日好阳光, 檐瓦之上的积雪被晒化许多,雪水顺着檐廊滴滴答答,颇有听雨之闲。 徐鹤雪坐在窗畔, 一手撑在膝上,静默地看着桌案上的书册, 在将杜琮那本私账交给蒋先明之前,他已备下这抄本。 其上银钱往来数笔,横跨十五年整, 而其中不具名之人,已添了数道清晰的脉络。 炉子上的茶水煮沸, 发出“呜呜”之声, 徐鹤雪手指的冷足以消解陶壶的烫, 他面上一丝神情也无, 斟满一碗茶,抿了一口。 还是无味。 他只能凭借尚未消失的嗅觉嗅得它的一分淡香。 抬起头,那道流苏帘子遮掩了在床上安睡的女子的身形, 她其实是习惯早起的人,但今日却是个例外。 只因昨夜从太尉府中出来,她便临时起意, 拉他去蒋先明府中一探究竟, 却又因此而受了风寒。 蒋先明是出了名的清官,家宅也陈旧清贫, 甚至不如杜琮那个五品官的府邸来得宽敞舒适。 “你能带我一块儿去吗?” 倪素还是担心这段距离会对他有碍,她指了指书房檐瓦之上的脊线, “我可以在那里等你。” 徐鹤雪颔首, 一手揽住她的腰身,踩踏树梢借力一跃, 步履极轻地落在对面的屋顶之上。 值此深夜,蒋先明却仍在书房伏案,徐鹤雪轻瞥一眼脚下的青瓦,他将倪素扶稳,令她站定,才俯身动作极轻地揭开一片青瓦。 书房中,蒋先明正与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内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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