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只剩她一个人。 两盏琉璃灯在她手中轻轻碰撞,里面的烛火摇晃,拉长她一个人的影子。 但淡白的莹光在旁,那么微弱的一团,好像随时都要流散在雨地里。 倪素沉默地提灯往前走,那道莹白的光始终与她的影子并肩。 春雨淋漓,今夜无月,南槐街的医馆□□内燃灯数盏,暖黄的光影被收拢在四方的檐瓦之间,倪素烧了柳叶水,推开房门进去,这间居室里几乎点满白烛,火光摇曳,她走到屏风后,将水盆放在床边的木凳上。 她拧帕子的声音惊动了床上的人,他纤长的眼睫颤动,茫然睁眼。 倪素才握住他的手,他便下意识地要抽出,她一下紧紧地握住他的指节,引得他那双剔透的眼睛朝她看来。 “你是不是在怪我?” 倪素用温热的帕子擦拭着他指节的血污。 “没有。” 徐鹤雪的嗓音透着虚弱的喑哑,他的身形淡如雾,“只是倪素,今夜你我明明说好,你在巷口等我。” “嗯,我是答应过你。” 倪素点头,她在灯下看他的手,修长又漂亮,筋骨也有种薄竹般的柔韧美,“可是,我在那里看见你的背影,你一个人,我当时就想,我应该走到你身边去。” “我忘了要听你的话,对不起啊徐子凌。” 她是这样真诚地道歉。 徐鹤雪能感觉得到她手中温热的帕子包裹住他的手指,那样很轻柔的擦拭,几乎每一下都令他心颤,他不自禁地望着她,“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走到他的身边,为什么要与蒋先明说那些话? 雍州的刑台早已断送了他的从前,他在云京的生活,老师的教诲,兄嫂的爱护,诸般恣意张扬的嬉游,握过的笔,写过的诗文策论俱化为尘,这个阳世中人,只记得他面目可憎,记得他有家无国。 他应该一个人。 可是她却一定要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凑成一个“我们”。 “我伸冤,受刑,你都陪在我的身边,无论是这世上的人,还是你这个幽都来的鬼魅,我想,我们都一样不爱孤独,”倪素不敢擦他手臂上的伤口,那么血红的一片,皮肉似乎被生生剐去了,她的眼眶微热,“徐子凌,你的伤,我看着就好疼,可是我偏偏没有办法让你不那么疼……” “有的。” 徐鹤雪轻声道。 “什么?” 倪素一下抬头。 徐鹤雪却抿起颜色单薄的唇,惊觉自己失言,他更不可能再说难以启齿的话,片刻,他唤:“倪素。” “嗯?” 倪素将帕子放回水盆里拧了拧,又来俯身擦他的脸。 徐鹤雪正欲张口说话,却被她这忽然的举动打断,他几乎是僵硬的,懵然的,承受着她的擦拭。 她好近。 徐鹤雪看见她的眼眶有点红红的。 “你要说什么?” 倪素等不到他开口,便问出声。 但她手中的动作却还没停。 徐鹤雪像个受她所控的傀儡般,乖乖地被他擦拭面庞,她的手指触碰到他的鼻尖,指腹竟还摩挲了一下。 轻微的痒意,却往人心里钻。 徐鹤雪不知所措,一下握住她的手腕,却一点也不用力。 “你这里有血痂。” 倪素轻易挣开他的手,小声说,“我要给你擦干净啊。” 她胸腔里的那颗心其实一点也不平静。 只是看着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脸,她都要屏住呼吸。 檐外雨露沙沙,徐鹤雪有一瞬觉得自己被她擦拭过,便真的可以变得很干净,可以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不具形的一团血雾。 “倪素,你可有想要什么?我,想给你。” 无论是什么,他都想给她。 答谢她的良善,她的美好,答谢她今夜站在他的身边,为他不平。
第56章 水龙吟(一) “你忽然这样问我, 我一时也想不起什么。” 倪素细心擦拭过他的脸,将帕子扔到盆里,“等我想好再告诉你。” 她知道他绝不会愿意在她的面前脱下这身满是血污的衣衫, 亦不会向她展露衣袍之下的伤口,便什么也不说, 又去取来干净的柳叶水。 倪素来了又走,那道房门合上,徐鹤雪一手撑在床沿勉强起身, 结了鲜红血痂的伤口不知崩裂多少,他苍白的指节勾开衣带, 缓慢地脱下外袍与中衣, 素纱屏风半遮半掩他一副苍白清癯的身体, 其实与死前没什么两样, 因为在边关五年的关系,他持过长戟,握过刀剑, 驯过烈马的躯体筋骨流畅而肌理分明,并不似寻常少年那般单薄。 只是他身上的剐伤太多了,殷红的血液流淌下来, 他从盆中拧来帕子自己沉默地擦拭, 莹尘飞浮,满室明亮的烛光里, 他越发看清自己这副身躯,即便痛得剧烈, 他也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 直到伤口不再流血, 他方才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衫,系好衣扣, 做好这些,他才躺在床上,将被子拉过,盖在身上。 两盏琉璃灯在床沿的凳面上,剔透的灯罩,暖黄的火光,他脸颊抵在软枕上,盯着那两盏灯。 这灯,是他们在去寻蒋先明的路上,倪素敲开一家制琉璃的铺子买来的。 她说,如此,往后他们都不必怕雨夜出门。 徐鹤雪闭起眼,他没有睡眠,也不会做梦,但此刻听见夜雨沙沙,他穿着干净的衣衫,锦衾裹身,却也觉心安。 然而夜半,他忽然掀被起身,在满室明亮的烛火间,迈着极为艰难的步履,走到书案前去,泼水研磨,铺展宣纸,伴雨落笔。 那本暗账上不具名之人,已被蒋先明查得七七八八,尽都被蒋先明写在账册之上,算作批注。 少倾,宣纸上添了十几个人名。 徐鹤雪坐在案前,一手扶着案角,墨痕已干,他却暂时未能从这些名字中,找出什么关联。 这些人十五年如一日地给杜琮及上面的人送钱,就连杜琮,看似账上银钱往来不少,但夤夜司从他家中抄出的钱财却并没有这账上的一半多。 十五年,偏偏是十五年。 徐鹤雪再抬眼扫过纸上的名字。 竟没有一个在京官员。 一连几日春雨不停,云京城总是笼着一层湿润的薄雾,皇城之中除却雨雾,却要再添一片阴霾。 正元帝信道,几日前清醮,令嘉王赵益奉青词,然而嘉王拖了一两日,竟在庆和殿外跪喊:“永庚愚笨,不明其道,无从落笔。” 此举立时触怒正元帝,嘉王当夜便被殿前司的人带至重明殿禁足。 前来讯问的人换过一拨又一拨,嘉王惊惧无状,有口难言,问自是问不出来的,从天黑到天明,嘉王妃李昔真求得准允,入重明殿中时,嘉王正孤坐在一片浓烈的阴影里,抱着双膝,双目涣散。 “殿下。” 李昔真提着食盒走到嘉王面前,蹲下去,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这张脸,她眉眼间满是心疼,不由伸手触摸他的脸。 “昔真。” 嘉王喃喃似的唤她,“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殿下是想带我回彤州,对吗?”李昔真如何不知面前的郎君心中究竟藏着多少沉重的思绪。 嘉王不答,却抬起眼睛看向四周,半晌,才道:“昔真,我年幼时便稀里糊涂地被封为嘉王,那时我便住在这里,宫人皆知官家不喜我,明里暗里不知苛待我多少,后来有了安王,我有时竟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若不是子……” 那个名字才说出口,嘉王的眼眶就湿润,他再说不出后面的字,“再之后,他出了事,老师与孟相公又出事,我被囚禁于此三年整,这里于我,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好地方,昔真,我甚至害怕这里,回来这么多天,我不敢睡觉,不敢做梦,可脑子里还是那些年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殿下的事,我都知道,我也明白,官家无子,此次忽然留您长住,必是有了一番考量,非如此,您也不会冒险拒写青词。” 李昔真与嘉王青梅竹马,他的性情,他经历过的事,她都知道。 嘉王对正元帝,恐惧甚重,敬爱不够。 他心底的结,是笼罩着他一生的阴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又要活在阴影之下,他绝不甘愿。 他此举便是故意触怒正元帝,好让其像从前一样,以一种绝对的厌恶,将他这个不成器的养子彻底放逐。 “昔真,你知道我是回来见老师的。” 嘉王发髻凌乱,几绺浅发落在鬓前,他伸手扶住妻子的双肩,“老师既不见我,这云京,你我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我们回去,回到彤州去,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我只要你身体康健,我们活过这一生,就好了……” 李昔真沉默,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见过他儿时的模样,伴他走过他的少年,“殿下,您真的,不想吗?” 她忽然问。 不想什么? 嘉王长了一层青胡茬的下巴绷紧了些,他哑声:“不想,昔真,我只想与你回去。” —— 倪素又买了一篮子的香烛回来,才进医馆的正堂,却听身后有人声:“夫人,好像便是这儿。” 她回头,见着两名女使扶着一位衣着素雅的妇人,那妇人在她转回身来的一刻便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请问夫人可是来看诊的?” 倪素将篮子放到一旁,走近些询问。 “我家中有医工,不劳姑娘。”妇人开口,语气很温和。 倪素一顿,随即颔首,“既如此,不知夫人来此,所为何事?” “你可是姓倪,倪素?” 妇人一边打量她,一边问道。 “是。” 倪素点点头,见她左膝似乎屈了一下,便问,“您的膝盖可是不舒服?不如进来坐一下吧?” 妇人仅仅只是思虑了一瞬,便点点头,由女使扶着进了门。 堂中收拾得很干净整洁,即便是她这般讲究的人,竟也从此女的屋舍中挑不出一丝的不好。 桌上有热茶小点,妇人只坐了一会儿便见那小娘子从后头出来,手中端了热水,还没走近便有艾叶的香气。 “您膝盖疼,若不嫌弃,便用这艾叶水敷一敷吧。”倪素将水盆放到凳面上,因着两旁有女使,她也没自己动手。 两名女使望着妇人。 妇人瞧了倪素片刻,朝她二人轻轻点头。 有屏风遮挡,女使们掀开她的衣裙,卷起她的绸裤,用拧干的热帕子扶上她的膝盖。 “我听外头人说,姑娘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子,你兄长的事,实在令人惋惜。” 妇人眉头舒展了些,忽然开口。 “我实在担不得‘了不起’这三字,为人血亲,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倪素在旁拨弄炉中炭火,重新添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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