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鬼魅,也会患雀盲之症? 徐鹤雪不答,但倪素见他抬手之间,有风拂来,她手中的灯烛熄灭,房中昏暗许多,只有檐外灯笼的光顺着窗棂铺陈而来。 徐鹤雪隐在浓深的阴影里岿然不动,嗅到烛芯熄灭的烟味,便道,“点燃它。” 倪素不明所以,却还是从自己的包袱中摸出来火折子,重新将灯烛点燃放到桌上,随即她一抬头,正对上他的双眼。 春晖粼波,剔透而清冷。 “你……”倪素惊诧地望着他片刻,随即又去看那盏灯烛,再看向自己的双手。 她终于明白, 原来只有她亲手点灯,才能令他在夜里得以视物。 “你们鬼魅,都是如此吗?” 倪素只觉怪诞。 “我生前这双眼受过伤,非你点灯而夜不能视物。”徐鹤雪平淡道。 他本是伤残之魂,除非回到幽都,否则夜里若没有招魂者亲手点灯,他便不能视物。 倪素一怔,隔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吹熄了灯烛。 毫无预兆的,徐鹤雪眼前又归于一片漆黑。 “我等一下再给你点灯。” 倪素说着,走回屏风后面去。 徐鹤雪听见衣料的摩擦声,他大约也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他纤长的眼睫垂下去,背过身。 “你本可以不必遭受那些非议。” 倪素才脱了沾血的衣裳,忽听屏风外传来他的声音,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事,倪素回头,透过缝隙,看见他立在那片阴影里,好像携霜沾雪的松枝。 “这些话我不是第一次听,但我救过的女子从不曾轻贱于我,她们将我当救命稻草,我也乐于做她们的救命稻草,至于旁人怎么说,我管不住他们的嘴,只求我行止光正,无愧于心。”
第9章 临江仙(三) 房中再燃灯烛,倪素已换了一身衣裳,她在桌前磨墨,影子映于窗纱上,蒋娘子的小女儿在院子里洗菜,她的麻糖吃完了,有点期望那个姐姐能再给她一块,可她一点儿也不好意思要,只能这样时不时地回头往偏房望上一望。 可是她歪着脑袋,看见窗纱上那个姐姐的影子旁边,有一团毛茸茸的莹光浮动。 她“咦”了一声,也不洗菜了,跑到偏房的门窗前,好奇地朝那团映在窗纱上的莹光伸出手。 “吱呀”一声,房门忽然开了。 小女孩仰头,看见她心心念念的麻糖姐姐。 “阿芸,帮我将这个送去给对面那个孙叔叔好吗?”倪素蹲下去,月白的罗裙边堆叠在地面,她摸了摸女孩儿的脑袋,递给她一张药方。 阿芸点点头,小手捏着那张单薄的纸,转头就往院子外跑。 倪素舒了口气,抬头看见窗纱上的莹光,她回过头,“我本以为鬼魅是不会有影子的。” 而且,他的影子很奇怪。 “除你之外,只有七八岁以下的孩童能看见。” 稚儿的双目尚与成年之人不同,能洞见常人所不能见之事。 “那要怎么办?一会儿她回来,我将灯熄了?”倪素站起来,合上门走过去。 徐鹤雪没抬眼,轻轻颔首便算作应答。 他身上仍穿着那件与夏不符的兽毛领子氅衣,苍白瘦削,目清而睫浓,浅浅的阴影铺在眼睑底下,弥漫着沉静而死寂的凋敝之感。 好像一个久病之人,人间的炭火与骄阳,都不能消融他深刻骨髓的清寒。 “倪姑娘,出来用饭吧!” 蒋娘子的声音传来。 倪素应了一声,随即吹灭烛火,她在檐外落来的昏暗光线下辨清他的身影,道:“徐子凌,我会很快吃完的。” 阴影里,徐鹤雪没动,也没有出声。 倪素推门出去,蒋娘子已将饭菜摆上桌,正逢女儿阿芸从对面回来,见她手里捧着一碗酱菜,蒋娘子便问:“你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还端了一碗酱菜回来?” “我让阿芸帮我送了一张药方子去,孩子好不容易生下来,那位月娘姐姐也需要用药调理。”倪素走过去说道。 “好歹是让送了碗酱菜过来,那孙家大郎不像他那娘,还有些良心。”蒋娘子从阿芸手中接来酱菜,她做的是鲜菇素面,正好添一些酱菜到里头。 蒋娘子邀请倪素坐下吃面,又回房中去服侍婆婆吃了小半碗,这才又出来与阿芸,倪素两个一块儿吃。 “倪姑娘莫嫌弃,咱们这儿也就时令菜拿得出手。”蒋娘子朝她笑笑。 “蒋姐姐手艺很好。” 倪素一边吃,一边道。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蒋娘子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依我说,姑娘看着便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年纪又这样轻,怎么就……” 她后半句话斟酌了一下还没出口,见倪素抬头来看她,她便换了话头,“姑娘莫怪,只是你做这些,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若不是日子难过,逼得人没法,也没几个女人家敢去做药婆的勾当,名不正言不顺的,白白让人唾弃。 蒋娘子不是没见过药婆,那都是些年纪大的老妪,半截身子入了土。 倪素弯眉,“好在蒋姐姐你不但不赶我走,还好饭招待。” “你救的是月娘和她女儿的命,我哪能轻看了你去?”蒋娘子叹了口气,“我生阿芸的那时候,我公公还在,他也跟月娘那婆婆似的,指桑骂槐地说我不争气,但好在我婆婆不那样,人家的媳妇儿前一天生了孩子第二天就得下地,我婆婆愣是将我照顾了个把月,后来她跟我说,她生我郎君长生的时候差点没命,只有女人才知道女人的苦。” “可我看,女人也未必知道女人的苦,”蒋娘子吃了一口酱菜,筷子指了指对面,“你看那孙家大郎的娘,这世上,还是她那样的人多啊。” “倪姑娘你做这些事,只怕不好嫁人。” 这话并非冒犯,而是很早就摆在倪素眼前的一个事实,行医的男子是大夫,为人所敬,行医的女子则与药婆无异,为人所恶。 这世间之人多如孙老妪,少如蒋娘子。 “我儿时立志,岂因嫁娶而易?”倪素将碗搁到桌上,对上蒋娘子复杂的目光,她坦然而轻松,“我不信救人是错,若我未来郎君觉得这是错,那么错的也不是我,而是他。” 蒋娘子哪里见过倪素这样奇怪的姑娘,嫁娶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可很显然,这似乎并不是她眼前这个素衣乌发的姑娘心中最重要的大事。 在农户家没有每日沐浴的可能,出门在外,倪素不得不忍下在家中的那些习惯,这夜和衣而睡,总有光影透过屏风铺来她的眼皮。 倪素睡了一觉醒来天也没亮,她起身绕过屏风,只见桌上一灯如豆,那人却并不在。 外头的灯笼已经灭了,倪素扶灯而出,夏夜无风,但院中槐树却簌簌轻响,她一手护着烛焰,走到树荫底下去。 倪素仰头,浓荫里垂落他衣衫的袍角,他轻靠在树干上,大约是察觉到了光亮,睁开眼睛,他眼底少有地流露一丝茫然。 “人鬼之间,男女之别也要这样泾渭分明吗?”倪素仰望着他。 她为他点灯,他却宁愿摸黑到这棵树上待着,看来他纵然已是鬼魅,也是一个君子般的鬼魅。 她手中捧灯,而灯影落在她的脸上。 徐鹤雪垂眼看她,并不说话。 “徐子凌。” 只是这一刻,倪素忽然觉得他好像亲切了那么一点,也许是因为他的守礼知节,又或者,是因为他手中抓了一只蝉在玩儿。 倪素忽然就想与他说话,“你知不知道,这只蝉的外壳也能入药?” “不知。” 徐鹤雪手指按住的蝉,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药称蝉蜕,可疏散风热,宣肺利咽,止定惊痉。”倪素信手拈来,烛焰的影子在她侧脸轻晃,“我去年七八月中,还去过山中跟药农们一起捡,才蜕下来的知了壳在阳光底下晶莹剔透,像琥珀一样,好看极了。” 树上的徐鹤雪看着她片刻,“你母亲生前无恶,如今魂归幽都,也定会有个好去处。” 他轻易看出她夜半惊醒是因为什么,心中又在难过什么,为什么会立在这片树荫底下与他没话找话说。 倪素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睛,问他,“人死之后,不会立即轮回吗?” “幽都有浓雾终年不散,可濯魂火,可易容颜,但这些,都需要时间。” 幽都半载,人间一月。 时间一直是遗忘的利器,幽都的浓雾可以濯洗生魂的记忆,也会慢慢改变魂魄的形容,一旦期满,再入轮回,那就彻彻底底的是另外一个人了。 倪素从小到大听过很多传闻,也看过不少书籍,但那些都远不如今夜,这个来自幽都的生魂亲口与她所说的一切来得直观而真实。 倪素又在看地上那团浮动闪烁的莹光:“可你好像没有忘。” 不然,他也不会与她约定去云京找什么旧友。 “我虽身在幽都,但并不属于幽都。” 徐鹤雪简短作答。 所以幽都的浓雾濯洗不了他的记忆,也未能改换他的形容。 倪素听不太明白,但也知分寸,不欲再追问,她盯着摇晃的烛焰片刻,忽而仰头:“徐子凌,不如我们现在就赶路吧。”
第10章 临江仙(四) 心中装着母亲的临终嘱托,倪素想梦见她,又怕梦见她,这后半夜再也不能安睡,她索性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留了几粒碎银与字条压在烛台下,提着一盏灯笼,牵起马,悄无声息地离开蒋娘子的家。 夜路并不好走,倪素骑马慢行,有个生魂静默在侧,在浅淡吹拂的夜雾里,伴她一道前行。 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倪素早前丢失的睡意不知为何又无声袭来,压得眼皮有些沉,她强打起精神,晃了晃脑袋,又禁不住侧眼,偷偷打量他。 他看起来年轻极了,走路的姿仪也很好看。 “那时,你几岁?” 徐鹤雪半垂的眼睫因她忽然出声而微抬,领会她所说的“那时”,他手提孤灯,启唇:“十九。” 倪素吃了一惊,“十九你就……” 她的后半句话音淹没于喉。 “是因为什么?” 倪素想象不到,十九岁本该是最好的年纪,他又因何而英年早逝,游离于幽都。 徐鹤雪听她问“为什么”,他也想了片刻是为什么,但最终,他摇头,答:“不知。” “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不,” 灯影溶溶,铺陈在徐鹤雪的衣袂鞋履,他径自盯着看,听见一侧江河涛声翻涌,他抬首看去,山如墨,水粼粼,“是不知为何要死。” 倪素听不明白,想了想,说,“人生之半数都还不到,你一定有很多遗憾吧?” “时间太久,忘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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