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鹤雪栖身于雾,更衬面颊苍白,“如今只记得一件。” “就是你在云京的那位旧友?” 倪素看着他身上的氅衣。 徐鹤雪闻言,侧过脸来对上她的视线,却不说是与不是。 “就像我们说好的,你替我寻兄长,”倪素握着缰绳,听见马儿吐息的声音便摸了摸马鬃,又对他说,“我也会帮你找到你的旧友,尽力一圆你的憾事。” 远山尽处隐泛白鳞,徐鹤雪静默地审视马背上的少女,片刻他移开眼,淡声道:“不必你帮我什么,只要你肯为我点灯就好。” 灯笼里的烛焰熄灭,天色愈见青灰,右侧绿树掩映之间这一河段静谧许多,有一横跨两岸的石桥在上,牵牛的老翁慢慢悠悠地从另一头来,斗笠往上一推,他眯起眼睛瞧见那山道上有人骑马走近。 马蹄轻踏,马背上那名年轻女子脑袋一点一点的,身体时而偏左时而偏右,老翁正瞧着,见那马儿屁股一转,冲到草木丰茂的沟渠旁,而马背上打瞌睡的女子没有防备,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下来。 老翁张嘴还没喊出声,却见她歪下来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一托。 老翁疑心自己错了眼,揉了揉眼皮,见那女子在马背上坐直身体,茫然地睁着眼。 “怪了……” 老翁嘟囔着,下了桥往河岸的小路上去放牛。 倪素才觉手中空空,垂眼看见握着缰绳的那只手,苍白单薄的肌肤之下,每一寸筋骨都漂亮而流畅。 她身后有个人,可她察觉不到他的鼻息,只是他的怀抱很冷,冷得像雪,好像要将她的瞌睡虫都一股脑儿地冻死。 他忽有所觉,与她稍稍拉开些距离,道:“若是困,就睡吧。” 倪素没有回头,看着原本该在她身上,此时却挂在马脖子上的包袱,她轻应了一声,还没被冻死的瞌睡虫压着她的眼皮,在晃晃悠悠的这一段路中,她打起瞌睡竟也算安心。 眼下正是炎热夏季,即便是日头不再,天已见黑,青州城内也还是热得很,松缘客栈的掌柜在柜台后头拨弄着算盘,时不时地用汗巾擦拭额头的细汗。 几个跑堂的忙活着在堂内点上灯笼,掌柜的瞧见柜台上映出来一道影子,他一抬头,看见个风尘仆仆的姑娘。 “小娘子可是住店?”掌柜脸上挂笑。 “两间房。” 倪素将钱往柜台上一搁。 两间? 掌柜伸长了脖子往她身后左右张望,也没见有第二个人,他疑惑道:“瞧着您是一个人啊。” 倪素一怔,她险些忘了旁人并不知徐子凌的存在,她“啊”了一声,也没改口,“我等一个朋友,他晚些时候过来。” 掌柜的点了点头,“您放心,咱们客栈夜里也是有人在堂内守着的,您的朋友若来敲门,定能迎他进来。” “多谢。” 倪素简短地应了一声,随即便提裙跟着店小二上楼。 简单向店小二要了饭菜,倪素将包袱放到床上,回身便灭了房中灯烛,又亲手点燃,她一连点了五盏灯烛,果然见那道身影在灯下越发真切。 “是不是我多点一些,你在旁人眼前显出身形的时间就越长?”倪素在桌前坐下,倒了一碗茶喝。 徐鹤雪扫了一眼桌上的灯盏,轻轻颔首:“这些足以支撑一些时间。” 他并非是不能显身,而是招魂者为他点的香烛越多,他的身形就会越发真实,以至于与常人一般无二。 “那等你去见你那位旧友时,我给你点一屋子的灯。” 倪素撑着下巴,对他道。 徐鹤雪抬眸,片刻,却道,“其实你不用再要一间房。” “你是守礼的君子,不肯与我同处一室,我不再要一间房,那你今夜在哪里栖身?又在外面找一棵树吗?” 见他又不说话,倪素放下茶碗,“徐子凌,你做了鬼也这样谦逊有礼,我又岂能因你是鬼而不对你以礼相待?与我兄长有关的线索如今全在于你,请你不要推拒。” 她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徐鹤雪接受她的好意。 他这样守礼知节,生前一定不是寻常人,而孤魂栖身人世,若无片瓦遮头,岂不更加彷徨? 毕竟,他也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多谢。” 半晌,徐鹤雪垂下眼帘。 赶了整日的路,倪素疲乏不堪,所幸客栈有人打水,她终于沐浴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沾枕即眠。 万籁俱寂的夜,店小二强撑着睡意在堂内守夜,有一瞬,他觉得楼上有孤光一晃,压下去的眼皮立刻挑起来,往上一瞧,那间还没人住进去的房内烛火明亮,楼上静悄悄的,并无人声。 店小二百无聊赖,想起那间房中燃的数盏灯烛还是他去替那位姑娘找来的,明明她那位朋友还没来,也不知她为何要在那空房中点那么多的烛火。 心里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店小二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心中期盼着这夜快点熬过去,他才好回去睡上一觉。 楼上灯笼遇风摇晃,一抹极淡的雾气顺着半开的门缝潜入房中,在灯烛明亮的焰光里,化为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形。 徐鹤雪静默地打量房中简洁的陈设,半晌,他在榻旁坐下,就那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他轻皱起眉。 挽起左袖来,暖黄的灯火照见他肌肤惨白的手臂,完好的皮肉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寸寸皲裂,形成血线般凌乱的刀伤剑痕。 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腕流淌滴落,一触地面却转瞬化为细碎的莹尘,浮动,散开。 徐鹤雪放下衣袖,指骨触摸绵软的床被,他试探般,舒展身体,就像好多年前,他还曾作为一个人时,那样躺下去。 房中莹尘乱飞,又转瞬即逝。 他闭起眼。 听见右侧棂窗外松风正响,雀鸟夜啼,还有……笃笃的敲门声。 徐鹤雪一瞬睁眼。 他起身下榻,走过去一打开房门,便见外面立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姑娘,她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几缕浅发贴在颊边,听见开门声就大睁了些眼睛,望他。 “怎么了?” 徐鹤雪出声。 “忘了问你,你要不要沐浴?”倪素忍着哈欠没打,眼睛却憋出了一圈儿水雾。 这一段路风尘仆仆,他看起来就干干净净的,一定也很爱干净。 徐鹤雪一怔,没料到她觉睡一半,起来竟是为了问他这个。 “我,” 他斟酌用词,答,“不用水。” “不用水?那用什么?”听见他的回答,倪素的睡意少了一些,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底下的大堂内,店小二已趴在桌上熟睡了,鼾声如雷。 倪素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掀帘走到客栈的后院里。 浑圆的月被檐角遮挡了大半,但银白的月辉铺陈院中,倪素看见徐鹤雪站在那儿,他身上没穿那件氅衣,一身衣袍洁净如雪。 被廊庑里的少女注视着,徐鹤雪清寒的眸子里流露几分不自然的神情,他双指稍稍一动,倪素只觉这院中的月华更如梦似幻。 照在他的身上,点滴莹光从他的衣袂不断飞浮出来,很浅很淡,比他地上的影子还淡。 倪素实在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看到的这一幕。 她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晒月亮……就可以吗? 倪素满目愕然,几乎是呆呆地望着立在庭内的年轻男人,不,应该说他还尚是个少年的形容,神清骨秀。 此时身在一片光怪陆离的莹尘里,且带疏离,又具神性。 “你一点也不像鬼魅。” 倪素走到他的身边,伸手触碰点滴莹尘,只顾仰头,却不知她手指相触一粒莹尘时,他的眼睫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地上那团毛茸茸的莹光也晃动了一下尾巴。 “我觉得……” 倪素仰望着飞檐之上的那片夜幕:“星星一样。”
第11章 临江仙(五) 云京,集天下繁华于一城,帝居壮丽,芳桂祥烟。 今日天阴,瓦子里乐声隐约,云乡河上虹桥宽阔,两旁的摊贩们顾不上吆喝,一个个地都在朝不远处的御街上张望。 河上行船,船工们也心不在焉,都抢着往那处看。 “那穿紫袍的,便是孟相公吧?” 有人伸长了脖子,看见那堆青绿朱红的颜色里,那道紫色显眼极了。 “不是孟相公还能是谁?”光着膀子的大汉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孟相公从文县回来便正式拜了相,如今又受官家器重,却还不忘亲自来迎旧友回京。” “哪里还算得是旧友哟。” 一个儒衫打扮的白胡子老头在桥上言之凿凿,“当初两人一个贬官,一个流放,就在那城门口割袍,不少人都看得真真儿的,再说,如今孟相公拜同平章事,是正经的宰执,而那位张相公呢?这一流放十四年,听说他儿子死在了流放路上,前两年,他的妻子也因病去了,如今他孤身一人回来,却屈居与他恩断义绝的故交之下,拜参知政事,是为次相,这两人如今在一块儿,只怕是不好相与的。” 说话间,众人只见干净整洁的御街尽处,有一架马车驶来,那马车破旧而逼仄,沾满泥泞。 老马夫驱赶着马车近了,风拂起破了洞的帘子,隐约显露端坐其间的一道人影。 “张相公来了。” 一名绿服官员瞧见那马车,便露出笑脸。 而立在所有官员之前的紫袍相公年约五十余岁,鬓边有斑白之色,玉簪束髻,神清目明。 他静默地看着那架马车停稳,马夫扶着车中那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出来,他脸上才不由露了些诧色。 奉旨前来迎次相张敬回京的一众官员中,也有几个张敬早年收的学生,十四年后再见老师,几人皆是一怔,随即红了眼眶。 张敬比他们印象中的模样老得多了,后背稍显佝偻再打不直,头发全白了,面容清癯又松弛,这几步路走到他们前来,还要拄一根拐。 其实他也只比孟相公孟云献年长五岁,但如今却是伤病加身,不良于行了。 “崇之兄……” 紫袍相公一见他走近,心中滋味百转。 “有劳孟相公与诸位前来相迎,张敬谢过。”张敬错开眼,稍微一颔首,极尽疏离的态度令场面一度有些冷却。 张敬不作停留,步履蹒跚地往前,聚在一处的官员们立即退到两旁,他的几位学生哭腔哽咽地连声唤“老师”,张敬也不理。 “张相公。” 才行过礼,却生生被忽视的一名绯服官员重新站直身体。 张敬停步,回头,他仔细端详了那名官员的容貌,视线定在他长在鬓边的一颗黑子痣:“是你。” “下官蒋先明,不想张相公还记得,实乃荣幸。”蒋先明已至中年,蓄着青黑的胡须,端得一副板正的好仪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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