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行初陷落在福寿螺堆里,这群肮脏的腥臭的东西驮着他向前。他先是感到恶心,紧接着又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嫌弃任何东西。毕竟这个世界上最最肮脏卑贱的就是没能保护好妹妹的自己,福寿螺不过只是动物,而自己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畜生不如。 其实求生本能曾经无数次提醒过他,再不逃就要来不及了,奈何哀莫大于心死,纪行初的内心世界早在一号放映厅里就已崩塌。 如果想要继续活下去,就要面临清醒的痛苦,就要面对自己曾经的错误,与此相比,活着还不如死了。 身体疯狂叫嚣:纪行初,赶紧离开这些魔化物!再不走就会被它们吞噬了! 可在他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既淡又轻地自问:逃?为什么要逃?还嫌不够累吗,何必呢? 活着又是何必呢,生命不过只是一趟受苦的旅程,自己虽已拼尽全力,却也不过只能走到这里。作为一个哥哥他是极其失败的,是他跟妹妹说有人来福利院选明星了,是他怂恿纪然好好表现争取机会的。他没有保护好妹妹,他害了纪然一辈子。尽管这些年他努力赚钱给纪然提供最好的医疗服务,但这有什么用呢?纪然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等纪行初开始独挡一面日进斗金的时候,纪然早就已经陷入了昏迷。 他根本就没办法救下她。 生门从来只有一个,纪家兄妹早在离开福利院大门的那一天起,就已经错过。 纪行初不停问自己,这些年我到底在干什么? ……无数回忆从脑海中炸开,他看到面容早已模糊的母亲,看到童年时三个人挤在小小的房间里围着桌子吃饭的场景。因为电力系统当时还没有得到完整修葺所以灯光很暗,但哪怕他们是如此贫穷,至少一家人还整整齐齐地在一起。 新的回忆再次涌入脑海,不过很快纪行初就意识到了这是早已被他忘记的陈旧回忆。 母亲生病了,每晚都在不停咳嗽,那时她为了养活两个孩子每天都在玻璃厂工作,玻璃厂旁边是一家专门制作石质器皿的小作坊。母亲手很巧,除去上班,她还会去石器厂兼职…… 恍惚间,纪行初忽然想起来了,其实母亲并非因为无力负担孩子才狠心将他们抛弃,她之所以会把兄妹俩送去福利院,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得了重病,将不久于人世间。她想要在自己尚能行动的时刻为兄妹俩先铺好路,只是没有钱,所以福利院是她唯一的选择。 尘肺病……长期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作业,母亲的肺早就已经出了问题。所以她才会没日没夜地咳嗽,所以她才会经常吐血。 纪行初突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这样重要的事情为什么直到此刻他才重新记起?甚至后来当兄妹二人在福利院受苦,他还会在心里默默怨恨母亲为什么如此无情地抛弃他们。 …… 恍惚间,他突然全都想起来了。 原来自己其实是故意忘记这一切的。 他知道母亲生了重病,可他并不愿意接受母亲会死的事实,所以他宁愿忘记这些,哪怕他和妹妹会怨恨母亲的不告而别,但至少他能说服自己母亲一定还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好好地、自私地独自活着。 只要活着就已经很好了,不是吗?虽然一家人不在一起,但分开活着总好过死在一起。 他宁愿母亲可以足够自私地放弃他们,也不希望母亲死。 …… 纪行初突然看到了纪然,看到了那个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医生下了死亡通知书的妹妹。 她像一朵布满晨露的玫瑰,在盛开的下一秒就立刻枯萎。这些年他拼了命的赚钱,不过只是希望可以再多留妹妹一点时间。 现实再次回到了眼前。 纪行初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开始麻木,他好像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下半身了,可不知为何,一种奇异的平静掳获了他,心底传来一个声音:「一直像现在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或许一直以来不肯放手的只有他自己。 母亲也好、妹妹也罢,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她们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只有他一个人从头到尾绝不认命,但是这又如何呢?在命运面前,他不过只是一个愚蠢的小丑。他执拗地不肯放手,命运却并不会因为他的意志而转移分毫。 纪行初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可是,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一部分的自己早就随着母亲的离去而消散,另一部分则因纪然的沉睡而深眠。行走在江湖之上的纪行初,从头到尾只是一具破碎且奄奄一息的躯壳而已。 他只是表面上强撑,内心的希望早已破灭。 但好像并没有太难过,因为相似的结局早已在心中预演千万遍,当一切真正到来的那一刻,他只觉得理所当然。 像尘土复归于大地,像雨水落进海里。在他眼里,死亡似乎不再是一个令人惧怕的悲惨结局。 纪行初闻不出福寿螺的腥臭味,也感受不到魔化物正在侵入他的躯体,他体会不到疼痛,身体虽然麻木,但心中十分平静。 死亡正在欢迎他,就像巢穴欢迎离家太久的倦鸟,而在不远处,纪然正在对着他微笑。 *** 当骆遥发现纪行初的时候,他已经陷落在泥沙里,只有半边身子还露在外面。纪行初脑袋低垂,像是正在打瞌睡一样。 骆遥刚才在放映厅里看到了自己此前从未见过的片段,他在恍惚间意识到情况不妙,于是拼命给注射了好几支精神恢复药剂。只可惜他还是不够警惕,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些来不及了,福寿螺伪装成的场景瞬间融化,它们将他扔了下去。 他在半当中摔到了一块石板上,紧接着一路坠落到地底。骆遥忍着伤痛给自己注射了一针恢复药剂,心想:我要赶紧找到木琪。 地底下很暗,只在很远处有些许亮光,骆遥不敢贸贸然照明,只能朝着有光线的地方走,期盼可以和队友相遇。 他的头盔通讯已经失灵,手环也发不出任何讯息。他只能顺着光线盲目地走,然后,他就看到了半个身子都嵌在泥沙里的纪行初。 “纪行初?你没事吧,快把手伸给我,我拉你起来。” 纪行初垂着脑袋安静不说话。 骆遥之好上前一步,可当他刚想用手扒开吞噬他的泥土,纪行初却立刻开口警告他:“别动。” 骆遥停下动作,问:“如果我不动,那你要怎么才能出来?” 纪行初气若游丝地说:“别管我了,你管你自己继续往前走吧,去找木琪他们汇合。” 骆遥很疑惑:“兄弟你说什么胡话呢?如果我走了那你怎么办?” 发出微弱光亮的地方就在纪行初身后不远处,骆遥焦急地催促道:“别耍脾气了,你转过身去看看,你身后不远处就是出口,顺着光线我们可以从那里出去。快把你的手给我,我拉你起来。” 纪行初完全不为所动,轻微摇头:“太晚了……对我来说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别管我了,你快走吧。” 他们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还有低声交谈的声音。 “这地方好黑啊……” “他们几个应该都掉进这里了吧?” “上面没路了,肯定都在下面,我是宁愿自己吊着绳索爬下来也不要那群恶心的福寿螺小火车把我给运过来。” “它们哪里是运啊,分明就是直接把人摔下来,别说是人了,就连它们自己也是一股脑就这么摔下来的。” 是木琪和叶桐的声音,骆遥朝着她们的方向大喊:“木琪?叶桐?我们在这里!我和纪行初在这里!” 木琪停顿,大声问:“是骆遥吗?”然后立刻对叶桐说:“走!总算找着人了,我们快点跑着去。” 一开始二人还没看清楚纪行初的状况,叶桐疑惑地问他:“老纪,你这是咋了?为什么蹲在地上不起来?” 木琪凑过去时才发现情况似乎不太好,她很谨慎地问:“老纪,你是被嵌进泥里了吗?是魔化物干的?” 纪行初此时的状态愈发不好,纪然正在不远处跳舞的身影,她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近,但他还是想方设法抓住了最后一丝清明,不仅认出了面前说话的是木琪,还用尚且完好的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说:“木琪,你快给我一枪。” “什么?!你疯了!”叶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纪行初再次重复,语气稍有些激动:“给我一枪,快给我一枪,你们三个随便谁都可以,快,给我一枪!” 纪行初额头青筋毕露,大喊,:“木琪,我不想变成魔化物,我不想被永远困在这个地方,我已经出不去了,能不能给我一个痛快!” 骆遥和叶桐一致认为纪行初肯定是刚才在放映厅里看到了不愉快的记忆,所以才会脑子错乱,他现在说话思路这样正常,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堕魔呢?这一定是场域带给他的幻觉。 三个人里只有木琪没说话,因为当她看过去,右眼显示纪行初的异化程度已经超过了97% ,魔化程度则是87%——要是再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做出干预,他真的会当场堕魔。 木琪立刻低头在防护服的收纳袋里找精神药剂,陈思宇给她备了药,但纪行初却会第一个用到。 纪行初一边看着正在练习芭蕾舞的纪然离自己越来越近,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给我一枪,我不想成为魔化物,更不想成为怪物……什么都别再说……我只要你们给我一枪。” 驱魔人实操守则里,并不鼓励他们在高级魔化场域的黑暗场景里贸然开灯,这也是为什么刚才骆遥没在第一时间用手环照明的原因。 可是此刻的木琪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用手环的照明系统对准了纪行初的下半身。光线一出,这下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一时间没人开口说话。 纪行初的下半身,已经被包裹在了一个巨大的福寿螺壳内,只是因为外壳与地底泥土的颜色十分接近,因此才会让人误以为他是被嵌在土里了。 木琪的右眼只能告诉她对方的情况到底如何,从数字上来看却是情况危急,但她想到不久前刚刚见过的程了一,程了一的异化程度也很高,还不是可以用药物控制。因此木琪觉得纪行初肯定还是有救的,毕竟他现在还清醒着啊。 木琪蹲下来非常简单地说:“纪行初,你醒醒!没事的,我现在就给你注射/精神恢复药剂,我出发前陈博士给我准备了好多,这些药会有用的,你别放弃,听我的,只要别放弃,我们总能找到办法的。” 纪行初挥开她的手,说:“别碰我,你们都别碰我,我——我不想传染给你们。” 叶桐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老纪,你别这样,你听琪姐的,我们先给你扎几针,你这么厉害,肯定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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