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黑色的帝王衮服在风里被掀动了长袖,随着风烈烈作响,冕旒玉珠摇晃而动,轻灵的撞击声里,帝君回首而望,露出俊逸姿容。 他俯首垂眸,台下万民随之跪拜而下,山呼陛下。而那呼声还未落下,又有浩荡的鼓声锵锵而动,在广阔的天地间轰鸣响起,衬得那高台之上的年轻容貌不似凡人,像是神,又像是魔。 而后,那似神似魔的帝君微微欠身,朝着百丈高台之下的红衣美人伸出手,红眸如华,长眉舒展,低声道:“来,阿曦,到孤这里来,孤带你祭旗。” 美人仰着头,清妍的眸子痴然地望着他,仿佛虔诚而谦卑的信徒,望着自己的神明。随着那话语落下,她提起裙摆,拾级而上,一路朝着高台之上疾步奔去,红衣在风里飘扬如云,飞身到了那帝王身侧,落在他怀里。 帝君拥着她,又轻笑着抬起她下巴,使她转过迷蒙而涣散的双眸,望向身侧。 “阿曦,你看,那是谁?” 低沉的声音落在她的耳侧,而随着她的视线转过,一道天堑般的巨大祭池出现在那她眼前,池中,无数奔流的火焰轰然烧起,如同翻滚的巨浪,而后,在那巨浪之中,一道参天的十字刑柱从中矗立而起,火光舔舐而过,照出那刑柱之上绑着的祭旗牲物—— ——或者说,是一个人。 那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粗重的铁质枷锁如巨蟒一般从他周身缠绕而过,又有炽热的火浪从他身下腾起,火舌舔舐而上,他的下半身已然成了焦黑的骸骨,而上半身,却是完好如初。 他睁着眸,猩红血泪从他眼中滑落,空洞的双瞳微微转动,看向远处的红衣帝后,无声地张了张口—— 他说,姐。 那是无声的一句低唤,却比那漫天的鼓声还要炸耳,倏然落下的刹那,帝后的眸光被震碎,丁曦从中回魂,豁然睁大了眸子。 “阿曦,还认得他么?” 帝君掐着她的下巴,低笑着咬上她的耳骨,“孤恩准你,亲眼看着他被烧死。” 残忍的声音落下,他忽然松手,又猛然将丁曦朝着祭池一推,而后她被迫纵身飞起,扑到那祭池之上—— 刹那间,她下意识朝着刑柱伸出手,而与此同时,祭池之下,火浪咆哮而起,火星猝然而亮,那骸骨被点燃了,火舌卷啸而上,火星疯狂炸裂—— 轰—— 滔天的悲意从丁曦眼中狂啸而起,她朝那烈焰之中伸出手,目眦欲裂,振声大喊: “不要——” 嘶哑的吼声里,帝君肆意而疯狂的笑声从身后响起,那笑声带着世间最恶毒的咒怨,仿佛把丁曦抛下了九层地狱,绝望如刀,劈得她几乎魂飞魄散,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瞬间就弄脏了她的脸。 他在笑,因为他杀了她的挚爱,从此以后,她落入美人囚笼,永世禁锢,不得脱身。 她在哭,因为她失了她的至亲,从此以后,她囿于天地之间,孑然一身,沦为孤魂。 哭声和笑声一同落下,火焰愈烧愈烈,少年在火光中朝她伸出手,将一枚小小的玉佩放到她的掌心。 而后,他的指尖一寸寸化作白骨,白骨伸向她的脸庞,抚过她眼角的泪,又在触碰前的刹那间,灰飞烟灭—— 万妖历九千八百年暮冬,妖帝游泽登上祭台,以帝后至亲为牲,血祭战旗,而后诏集亿万妖兵,以人界为起点,攻伐六界,滔滔杀意直逼神界。 史称,弑神之战。
第36章 万骨枯|之二 丁曦从黑暗中醒来。 但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痛意已然感觉不到了,连同所有的悲意、愤怒、愕然、绝望一起,通通都在那祭池的烈火之中,被活活烧死了。 她只剩下一张被骸骨撑着的人皮,血流干了,五脏六腑掏空了,在虚无间佝偻着、残喘着,还没死透,却也不像活着。 四下寂静无人,她躺在一处陌生的床榻之上,但她并不关心这里是何处——央燃殿也好,别的什么地方也罢,她不在乎了。 她只是侧身躺在那里,睁着涣散而空洞的双眼,虚无地望着某一处。 床尾那侧的矮窗之外,清泠泠的月光越过了窗台,朝着屋内漫进来,像是流水,又像是凉雾,无声无息地落在她脸上,照得她的脸比月色还要白,还要薄,仿佛将要融入月色,随之而散去。 夜凉如死。 良久,她才从浑身的僵木之中找回了自己的知觉,于是垂下眸,望向自己的掌心。 那里有一只小小的璇玑玉佩。 玉佩的穗子已经烧残了,焦黑一片,只剩下一块薄薄的、像是死物一样的玉片,而那玉片之上,还残留着那人生前留下的血迹。那血迹已经褪色了、干涸了,可她却舍不得去碰,怕它成了灰。 ——就像是阿符一样。 阿符,她的阿符…… 那个自称为奴的孩子,那个陪着她跳入往生门的孩子,那个追着她叫姐姐的孩子,那个拉着她的袖子让她不要生气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永远地不在了。 他是那么傻,又那么狠,当年凌云阁那一次,他在她面前死去的时候,还给她留了一具骸骨,可是现在,就连骸骨,都没能给她留下,就这么被烧成了灰烬。 此生最后一次听到他喊她姐姐,却是死别。 傻子,傻子。 姐姐再也不丢下你的玉佩了,也不生你的气了,你愿意喊我殿下也好,在我面前自称为奴也好,只要你回来,好不好? 我错了,真的、真的……错了。 她听到喉咙中漏出了一声嘶哑的哀鸣,冰凉的泪水从她眼角划落,她攥紧了玉佩,却觉得自己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掌心的力量是那样的薄弱,而她又是那样笨拙,以至于所有人都抛下她,离她而去,将她放逐于这困境之中,受这天地极刑。 ——如何才能解脱,何时才有解脱? 太累了…… 可偏偏,哪怕落到这般地步,她却终究还是没办法去怪罪谁,或者恨谁—— 不管是她前世的生母娵紫也好、她此世的师尊潇湘子也罢,她都无法去恨他们。而至于游泽…… 她最没有办法去责怪的,就是他。 哪怕他将她折磨至此,哪怕他杀了她的唯一至亲,她也没有办法怪他。 因为他早已被种下了恶咒,受人操纵,身不由己。他是被人一步一步逼入疯狂的悬丝傀儡,是被困死在帝王座上的困兽囚徒,他连自由都没有,他比她还要可怜。 况且,她是那样爱他,又怎么可能舍得恨他? 可她真的太累了,她心已枯死,身如槁木,满腔绝望无处可泄,又转化为了滔天恨意,这恨意无处安放,于是她便将其指向了自己。 她恨自己。 她恨透了自己。 ——像她这般懦弱而无能的人,到底有何活着的意义?又有何活下去的必要 于是她睁着眼,反复扣问自己、逼问自己,最后终于得到了答案: 没有。 ——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 于是她侧过脸,望向不远处的床下。 她的浮游剑在那里。 它被人随意扔在了地上,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那剑光落在她的眼中,将那双暗淡无光的眸子照亮了,而后渐渐的,那双眼中逐渐露出渴求的神色。 准确说,是渴求死亡的神色。 浮游剑,她的浮游剑,从来都是锋利至极,只要一剑,便可见血封喉。 只要一剑…… 于是被这渴望所驱使,她撑起纤细的胳膊,撑着自己从榻上坐起,而后,赤脚踏上冰冷的地面,一步一步,向那浮游剑走过去。 惨白的月光照着她单薄的身形,银链在她脊背上叮当作响,明明脚步摇晃得厉害,手也在抖,可是那双眼里的决然是那样分明,仿佛恨透了自己,于是哪怕再没有力气,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极力拿起了剑柄。 她闭上眼。 剑尖抵上脖颈,濒死的寒意逼近过来,她忍不住勾起唇,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就要自由了。 然而下一刻,一束光猝不及防地自她身前亮起,不由分说地笼罩了她。 而后,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她细白的腕。 啪的一声,浮游剑落在地上,而后,她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落在她耳侧,带着一声叹息,轻声道:“阿曦,你这是干什么?” 那是世间最温和的声音,潺潺如泉,轻灵如佩环相扣,然而在落下的刹那,丁曦却像是听见了魔咒,整个人随之一僵,而后,她甚至连眸子都来不及睁开,便忽然剧烈地往后一缩,接着又朝着来人猛地跪了下去,一边慌忙地叩首道: “不敢了,不敢了,阿曦知道错了,帝君陛下,求您放过我、放过我——” 她一边用力地叩首,一边露出惊惧的神色,苍白的额角磕在坚冰一般的地面上,落下的声音一下比一下重,仿佛要磕碎自己,又仿佛要将姿态放低到了尘埃里,只求着身前人的放过。 ——因为她再也不想经历那样的痛了,再也不想了。 于是很快,她的额头就渗出血来,触目惊心的猩红血迹顺着苍白的面容淌过,无声地滴落下来,顷刻就弄脏了她的脸。 狼狈不堪,可怜至极。 见状,那人似乎是怔了一下,像是没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良久,他才打断了她的哀求,似是有些心疼一般放缓了嗓音,低声开口道:“阿曦,别这样。你先睁开眼,看看我。” 一边说着,他一边倾身伸出手,将地上发着抖的人儿扶起来,轻柔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那温凉而修长的双手碰上去的那一霎,丁曦瑟缩了一下,像是害怕极了,下意识地想要向后退开,可却又不敢违抗眼前人的命令,于是她只能听话地抬起眸,神色怯怯地朝着那人望过去。 月夜之下,站着一位姿容出尘的男子,他一袭雪白的广袖长袍,长眉如飞墨,桃花眼潋滟而温柔,薄唇带着浅淡的笑意,正垂着眸,神色温和地望着她。 ——那分明是帝君的脸,可,却又不是帝君的神色。 丁曦猛然顿住了,满是惊惧的脸色陡变为愕然,像是看见了什么骇人之物。 那人扶着她从地上站起,却又见她一副愣愣的样子,似是呆住了,他便忍不住抚了抚她的眼角,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柔声道:“怎么了,阿曦不认识我了?” 说着,他轻轻地捧起她的脸,桃花眼中眸光流转,神色温柔地看着她。 可她却还在发着抖。 很轻微地颤抖,且一边抖,一边下意识地往后缩,神色虽然是因惊愕而僵住了,潜意识却还是在怕他。 他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心跟着狠狠一疼。 接着,他再次开口,又将温柔的声音放得更低缓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轻声道:“不要怕,阿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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