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曦一顿。 半晌,她张了张口,答:“是这样。”说着,她有些犹豫,末了还是补了句,“但……不是因为我神智不全,母亲她才……” “不是。”苍梧肯定地答,言毕,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殿下,你此世既然为人界的医师,可知人的记忆在有所缺损时,会为了自圆其说而产生一些错乱?” 见丁曦一怔,她便又道,“如今,你的记忆便就是因此而产生了错乱。” 话语落下,她倏然脚步一顿,而丁曦未曾察觉,差点撞上了她的背。 接着丁曦回过神来,却是没有答话,只是抬起眸,用惊讶的神色看着苍梧。 苍梧神色肃然了几分,继续道:“但叫你产生错乱记忆的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还有一个原因。” 丁曦瞳孔一缩。 见她似是感到难以接受,苍梧加快了语速,语气急切地道:“小曦,你仔细想想,如果师尊她真的厌恶你,为什么后来她却为了掩护你顺利地逃到人界,而自愿跳下了诛仙台?又为什么偏要把她视为生命的杀伐判留在你的体内?” “还有——”苍梧望着她的眼睛,与她直视,“你再想想,为什么你所有的记忆,都没有出现过你的父亲?” 未及她作答,苍梧便自己答道:“我告诉你是为什么。” “——因为你的记忆,乃至整个神智,都被人改动过。而改动你记忆的那个人,正是我的师尊,你的母亲,娵紫。” 那话语落下,丁曦眸光震碎,几乎骇然。 良久。 丁曦终于回过神来,她张了张口,然而苍梧却不打算给她开口的余地,继续道: “殿下,你先听我说。” 苍梧死死地盯着她,“师尊她这么做,是有原因的。而接下来,我就会告诉你这个原因是什么。但在此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之后我所说的一切,除了泽尤上神之外,你谁都不可以告诉。” 她顿了顿,蹙眉看着丁曦,“你听明白了吗?” 许是被泽尤二字惊动,丁曦的神色变了变,好半晌,她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苍梧这才略略舒了口气,接着,她开始了亢长的讲述。 悠悠的风声慢了些,和着她过分低哑的声音,透出几分浅淡的悲意。 她说: “我的师尊,也就是上神娵紫,她生于战神一族,此族乃远古众神之一,名为戕鸟,因天生带着杀意,受命于上古天神,世代镇守北荒蛮地。 “四千年前,六界间战乱频起,为了平定各组之间的矛盾冲突,神界造出了一种能够判别罪恶、斩杀邪物的神符,也就是杀伐判,想要以此来震慑那些擅自挑起暴|乱的人。 “终于,在三百年后,杀伐判成功问世,然而这时,神界众人却忽然发现,此物作为能斩杀一切邪物,但其过于阴煞,普天之下,唯有自古以来就自带杀意的戕鸟一族能够驾驭。因此,神界之主,也就是神帝,想从此族中选出一人代为掌管,而后,他命一位擅长推演之术的神官来进行筛选。 “那位神官有一种特殊的法器,名为天算子,能演算世间万物的命格走向,最后,经由天算子算出,娵紫之女曦——也就是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你的神骨天生留有几分煞气。但,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你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你的父亲是彼时仅存的一位魔族之后,他的一部分魔族血脉留给了你,所以,你天生适合承载这中至煞之物。 “因此,神界便打算带走你,将杀伐判和从君令同时打入你的体内。然而……然而师尊她不肯,她不肯让你变成无情无欲的杀人兵器,于是她亲自压制了你体内的神识,又为了隐藏了你的声息,将你藏到了北荒,又让我来变成你的模样,混淆天算子的视听。经此数年后,神界实在是找不到你,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彼时身为戕鸟族族长的师尊继承了杀伐判,将她封为杀神。 “而后,你在这北荒待了百年之久,渐渐被这里的寒气抹除了体内的魔气,后来,你也是在这里,遇见了他。” “曦殿下,从此刻开始,你将进入三千年前,而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正的旧日往事。” 那话语戛然而止,丁曦下意识地回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她发现自己张不开口。 而后,她感到自己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紧接着,她跑了起来。 是雀跃地、急速地向前跑去,雪色落下来,落在她的眉间,柔白的雪光照亮了她眼底缓慢浮起的笑意,又飞出她的眼角,眨眼消散在风里,风声之后,她逐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儿。 女孩穿着一身绯红的丝质裙裾,肩上披着毛茸茸的雪色狐裘,柔软的发顶簪着金色的蝴蝶步摇,随着她的奔跑,那蝶翅簌簌地飞动,衬得她小小的面庞格外娇俏而雪嫩。她的脚步比风还要轻快,成了雪原上飞掠而过的一只红色飞鸟。 飞鸟穿过风雪,风雪四散,又穿过千年百年的时间罅隙—— 此时为两千七百年前。 女孩名为曦,是为上神娵紫之女。此年,曦方至百岁,仅相当于人界少女的豆蔻之年。 她被母亲抹除了记忆,并不知道为何出现在此处,于是为了找到出口,她只能在这荒原之上独自行走。 不停地走。 走。 雪越下越大,冰原越走越长,没有休止,也没有尽头,只是彻骨的冷。 那冷意被呼啸的风声裹挟而来,仿佛扎进骨髓里的钉子,把她从原本的雀跃向前变成缓步而行。 一步、一步。 每一步之间的停留越来越长,终于,漫长的一次停顿之后,她脱了力,嘭的一声摔倒在雪地上,再也没办法直起身。 小小的面庞落在了雪地里,冻得失去了知觉,她撑开纤细的手掌,而后,她凭着细瘦的胳膊,一点一点地拽着自己向前爬去。 好累,可,她不想死。 她的记忆在一点一点消退,渐渐的,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却仍是留着一个念头。 活下去。 一开始,这念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依稀记得这个女人是她的母亲,而后来,她连那人是谁都不记得了,于是那个声音就变成了她自己的声音,又慢慢地,在她脑海里盘旋着,变成了她唯一的执念。 活下去! 她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又爬了多久,直到天光逐渐昏暗,她倒在雪地上,在风雪之中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到眼前出现了一棵树。 或者说,是一棵冰树。 树的枝干由冰棱结成,万千枝桠如同游走的长蛇,蛇身剔透晶莹,枝干蜿蜒囷虬,朝着天空伸展而去,诡异如死物,却又偏偏充满生机。 “那是生死树。” 苍梧的声音以一种奇妙的状态回荡在她的脑海里,此时,曦的意识濒临昏死,丁曦便从曦的意识里抽身醒来,以附身魂魄的角度,一边看着周遭的一切,一边听着苍梧用沙哑的声音同她解释道: “远古众神为诛杀魔族,与之交战于此地,百年后,两族战毕,万千神、魔由生前死敌化为死后白骨,而后白骨堆积,怨气冲天,天地为消磨此番怨气,降下永无止息的大雪。万年之后,冰封千里,北荒初成。此后,万骨枯尽,生死树便从这骨堆上长出,用以警示后人。” 那话语落下,无数飞雪飘然而至,落在曦散乱的发髻上,丁曦感觉到她有些吃力地动了动,而后抬起脖子仰面向上,在白茫茫的天光里,吃力地抬眸,有些失神地看向头顶的生死树。 剔透的枝杈闪着无数处细碎的光芒,那光芒相互晕染,渐渐分不清彼此的轮廓,混成一团落在视线里,叫她的眸光越发涣散。 所以,她身下的所谓荒原,原来竟都是被雪掩盖的骨堆么? 那,在生死树下的那人,又是谁……? 丁曦随着曦的眸光望去,看到那生死树下,从枝桠上垂落下来无数条残破的玄链,带着血迹干枯之后的暗红色,缠到了树下的那位少年的手腕之上,那少年穿着一袭染着血迹的白衣,身形颀长,哪怕深受禁锢、哪怕面容憔悴,仍是掩盖不了他的皎白面容,他眉骨俊挺,眸含灼华,眉间点着神族特有的血色花钿,可那花钿的边缘却染了几分墨色,周身分明是邪气缭绕,却在未有半分落在他的眼底。 那是一双至为温柔的桃花眼,轮廓柔美得几乎有些勾魂夺魄,狭长的眼睫微微垂落,衬得眼底眸光流转,朝她看了过来。 他望着曦,而丁曦望着他。 良久。 丁曦听到曦忽然开了口,问他:“你是谁?” 女孩低哑的嗓音落下,而后,繁复的长链被风扰动,相撞着发出清灵的撞击声,而后,那人似乎很轻很轻地笑了笑,温柔的声音落下,依言回答她: “我是泽尤。” “——他是泽尤。” 苍梧的声音与他一同落下。 “他是泽尤,是上古众神之一的白衣上神,是真正倾倒众生的神祗,可在云袖翻覆间普渡万众。” 而在百年前,神魔交战之后,他为救下战友而身受重伤,遭魔气侵扰,从此他神骨不纯,极易堕神入魔。 于是上神离开神界,自行将枷锁束缚于腕上,将自己永世囚禁于此。 从那时,到如今,他将自己囚在这北荒,已经过了一万年之久。 囚己身,救众生——他是这世上最温柔、最邪煞、也最为可怜的神明。” 苍梧的声音停下,消散在风雪里。 可曦听不见这些,她也不知道眼前的人是神是魔,她只是望着那双眼睛,忽然有些失神。 而后,很轻的一声低笑传来,那少年勾了勾唇,似是对此番场景习以为常—— 神族,自古以来就是容貌绝佳的种族,单凭皮相便可倾倒众生,惹得无数人为之朝拜。 他在这里待了万年之久,见过无数被放逐至此的人无意中来到这里,先是被他的相貌所吸引,信誓旦旦地说要救他,而后,却在得知了他的身份之后,无一不是惧意顿生,拔腿就跑。 于是他心想,眼前的小女孩,若是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会离开吧? 不如先救下她,再劝她走吧——毕竟,这里很冷。 思及此,他动了动,从他苍白修长的指尖调出一点灵力,落在了女孩的身上。 柔白的光笼罩而来,随后,曦感觉到自己一点一点恢复了力气。 少年救了她,随后,他闭上眼睛,刻意释放出周身的邪煞魔气,等着她察觉自己的身份,自行离开。 可他没有料到,苍梧也没有料到,小小的曦却在力气恢复之后,撑起了自己单薄纤细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小女孩踩着不大稳当的步子,一点一点走过去,最后停在了尸骨的最高处,站在了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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