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几乎是一整日,到这酒楼来住店打尖的客人都是络绎不绝,丝毫未曾间断。等到了傍晚的辰时,这里几乎是人满为患。 酒楼大堂里的客席一桌接着一桌地坐满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人愈来愈多,最后竟是几乎找不到空位了。 饶是如此,这大门的门口仍有客人不断进来,使得那店小二不免有些发愁。他正在担心该如何应付那些无处落座的客人,越想越焦急,而偏偏就在这时,又从门外新来了两位客人。 那二人看着身形似是一男一女,且都是一副外乡人打扮,身形比常人略高一些,头上戴着及腰的黑色幕黎,将容貌掩在了纱幔之后。 两人隔着半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却又在进门后同时停步顿在原地,又抬起头,朝着四处张望起来。 见状,一旁的店小二以为他们是在找空闲坐席,连忙上前一步,然而他刚要开口解释,二人中的那位女子却忽而伸手打断了他,接着又竖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 店小二一怔,接着又见对方径直往他手心里塞了一笔银子,简短地道:“住店,一间。” 话音落下,店小二听出来对方是个莫约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子,声音带着点讨人喜欢的媚意,但不知为何却开口时被她刻意压得有些低,落下的语调也显得格外匆忙,乍一听去,似是不欲多言。 但因为这种客人不算少见,而店小二又向来识趣,于是他当即便露出了几分了然的神色,接着他也没再多问什么,只恭敬地收了钱,而后带着他们到了一处客房里,自己便麻溜地退下了。 临走前,他甚至还贴心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木门咔哒一声合上,挡住了屋外倾斜而入的天光,眼前转为一片昏暗。 喧嚣远去,寂静落下。 屋内,那女子站在房门后,听得门外的脚步走远了,这才转过身来。然而这时,与她一同前来的那位男子却是忽而双膝一软,径直朝着地面摔跪了下去。 咚的一声,他的膝骨在地面上撞出一声重重的闷响,听得那女子骇了一跳,随即她立刻赶过去扶他,一边急切地道:“你怎么了?” 女子的语气满是关切之意,然而闻言,那男子却是没有力气答话,只头也不抬地跪在地上,又朝着她无力地摆了摆手,以示意自己无碍。 良久,他低着头缓和片刻,又吃力地动了动手腕,将双手撑在地上,似是打算重新依靠自己站起来,然而下一瞬,他的双手却是忽而脱了力,使得他再次朝着地面摔了下去。 这一下他着实摔得不轻,又来不及撑起胳膊,眼看就要他就要朝着地面倒下去,身侧的女人慌忙地躬身去挽他胳膊,想要搀着他坐起来,可她刚一伸手,却无意中发现她自己的掌心处,不知何时多了几抹殷红的血迹。 女人先是一惊,接着又反应过来那血迹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方才从对方身上沾到的,随即她连忙回过神来,看向对方,接着伸手掀开了对方的幕篱。 没了帐幔的遮挡,男人下意识地抬头,朝着女人看了过来,露出了一张清秀的、满是血迹的脸。 ——赫然是不久前才从鬼界一路逃过来的那位鬼王,段生。 段生仰着一张苍白的脸,眸中浮出几分讶异,而随着他身前的遮挡之物被掀开,显出了幕篱底下,他那一身被血水浸透了的黑色长袍。 女人垂眸看过去,瞧见那长袍已经被划得残破不堪,几乎看不清原本的样貌,且每一处破口之下,都有一道模样狰狞的伤口,伤口深可见骨,猩红的血迹顺着那里滴落下来,又浸透了他的长袍,看上去便格外触目惊心。 浓郁的腥气直冲而出,逼得女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接着她蹙起眉,讶然问道:“你怎么伤得这么重?” 她说的是问句,可不及段生张口要说些什么,她便已经抬手抵在了他的额头上,接着她无声念咒,似是要往他体内注入灵力。 段生愣了一下,接着却是连忙推开了她的手,惶恐地道: “万万不可,殿下!” 他面色惨白,吃力地张着口,用低哑而虚弱的嗓音哑声道,“殿下万金之躯,怎能轻易动手?” 他顿了顿,似是怕对方不悦,又慌忙补偿道,“殿下放心,属下尚有灵息,只需自行调养几日便好。况且……况且眼下危机未解,您若是轻易动用妖力,恐怕会引来妖族追兵,还有,咳,还有……” 他话说到一半,忽而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似是不小心扯动了肺部的伤口,露出满脸的痛色。见状,一旁的梦黎匆忙地摘了幕篱,仔细查看起他的伤口来。 片刻后,粘稠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他还在张着口要说些什么来拒绝她,见状,梦黎连忙打断他的话,匆促地道:“快别说了!”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逞什么能?”她蹙眉看着他,神色凝重,“你自己看看,你身上还有哪一处没有伤口?你一路瞒着我就算了,可如今你全身灵力濒临枯竭,若是我再不为你注入灵力,你可就没命了!” 说着,再不顾对方拒绝,她不由分说地又一次抬手按在了他的额头上,开始给他灌注妖力。 穷奇一族天生强劲的妖力带着莹莹的赤色光芒,水流一般自梦黎指尖注入段生体内,又随着他的周身筋脉周转起来,替他止住了伤口处的血流不止。 良久,痛意消退,段生终于止了咳嗽,他闭着眼缓和片刻,终于得以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哑声继续道:“够了……殿下,够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力要推开她的手指,张口的声音愈发嘶哑,“您别再继续了,属下知道您自己也受了伤,若是再继续,您会吃不消的……” 闻言,梦黎顿了顿,抬眼见他果真好了一些,这才收了手,而后她便借势搀起他的肩膀,将他扶到一旁的矮榻上躺下。 段生靠上软枕,动作间无意地扯动了伤口,可他这次却没敢表露出来,只兀自忍着痛意缓和须臾。而后,他正打算自行调整一下姿势,梦黎却这时开口阻止道: “我来,别乱动。” 段生一顿,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忽而又见她躬下|身,亲自帮他换了个略微舒服些的姿势,一边放缓了声音,同他解释道: “你气血亏损过度,哪怕我为你注入了妖力,仍是无法阻止你体内灵力的不断流失,因此,你必须及时服用补药以续命。” 她顿了顿,又抬眼望向四周,道,“眼下这酒楼里人多,正好可以助我们掩藏气息,等一会儿天色晚些,我便出门去替你寻药,你自己就在这儿好好躺着,莫再乱动。” 说着,她替他盖好被褥,转身就要离开,然而刚一抬步,她的衣袖就被拽住了。 “殿下。”段生唤她一句,声音有些哑。 梦黎一顿。 而后她回首望过来,以为对方又要阻拦她,正打算出言安抚一番,却在回眸的刹那,瞧见那榻上的人正望着她,竟是不知何时早已红了眼眶。 “殿下。”段生又喊了一句,微微颤抖着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歉疚。 “……是属下无能,叫那妖王识破了计谋,激得他举兵进攻鬼界,这才……这才连累了您……” 说着,他顿了顿,末了再开口,竟是有些哽咽起来,“如今属下身受重伤,已是时日无多,若是继续待在您身侧,不但是个无用的累赘,而且还会吸引妖兵的注意,因此……因此殿下您,不、不如早些杀了属下,好让……” “胡说什么呢!” 他话音未尽,梦黎忽而打断他,不悦地蹙起眉,“我好端端地杀你作甚?” 她语气愠怒,说着瞪他一眼,却又见对方神色戚戚,似是当真觉得惭愧至极,恨不能以死谢罪。 梦黎一顿,还未出口的斥责倏而收了回去。 良久,她转过身,神色缓和了些,却是忽而叹了口气。 “傻子。”她低声道,“你既是我梦黎的部下忠臣,又是我穷奇一族的恩人,我杀你作甚?” 段生怔了怔。 见他愣神,梦黎又补充到:“当年人、妖两界突生战乱,穷奇一族无处可去,眼看气数将尽,若不是你段生收留我们入了鬼界,我们怎能残喘至今?而今灾难将至,我报答你还来不及,又怎会杀你?” 她神色肃然,带着恳切话音落下,好半晌,竟叫段生不知作何回答。 “可……”他张了张口,犹豫道,“可在当年,段生的母亲不顾妖族族规,私自与鬼王通婚后才生下了我这一个孽子,因此,属下生来就是为天理所不容的,合该……合该被处死……” “傻话!”梦黎打断他,“你母亲的过错,怎能怪到你头上?” 见对方面露怔忡,梦黎便继续道,“更何况,普天之下,万众生灵,皆须入六道轮回,受命运牵引,又有何人能选择自我的出身家世?你身为执掌轮回往生的鬼王,该是最明白‘身不由己’这四字才是,怎能因此而妄作菲薄?” 她语气低沉,说出口的话听着像是指责,实则却是劝慰,待她话音落下良久,段生才回过神来,接着他抬眸看向梦黎,眼底露出几分看不分明的复杂神色。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将手从她衣袖上收了回来,却是沉默着垂下眸,没再开口。 见他如此,梦黎以为他是被自己说服了,她便趁机扶着他重新躺好,又嘱咐道:“这些都是小事,眼下你只需好好休息,等之后你身体好些了,我们再继续商量下一步的走法。” “好了,可别再乱动了,听到了没?” 言毕,见他颔首,梦黎便转身离开了客房。 段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屋外,好半晌,他脸上的那种复杂神色才淡了些,又渐渐变为了一种类似于惋惜的神情。 他张了张口,似是有无限怅惘想要宣之于口,然而末了,却只是发出了一句很轻很轻的叹息: “可惜了……” 可惜了,三殿下。 我段生此世卑贱如斯,不得以而入了地狱,做了恶鬼,从此沾了一身血腥,再也不能回头。来日,若我大仇得报之后,尚能留下半缕残魂以赴来生,届时定会……定会报答你的知遇之恩。 良久,他缓缓闭上眼,似是最后一点体力也耗尽了,被迫陷入了昏睡。 半刻钟后。 一门之隔的屋外,四下已入昏暗,天光渐残。 梦黎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确定屋内的人没了动静,她才略微松了口气,而后纵身跃起,朝着对面东楼的屋顶飞了过去。 四下寂静无声,她轻盈的身姿悄然落在屋檐之上,而后她俯身环视一圈,确认无人后,她才抬起手,朝着自己的额头点了点。 沾着血迹的指尖在她眉间落下,刹那间,她周身妖气横生,而后接着,一双巨大的、由火焰组成的羽翅从她背后显现而出,朝着两侧舒展开来,发出幽幽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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