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等梦黎回过神来,段生已经快被逼到了死路,她忍不住开始慌了起来,偏偏却又无法脱身,而正当这时,身侧的帝君忽而开口道: “想救他么?” 森然的话语落下,梦黎一惊,随即她猛然回首,却发现帝君那双原本漆黑如墨的眸子,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片骇人的猩红血色。 帝君望着她,见她愣神,他颇为不耐地蹙起眉,而后又神色阴鸷地眯了眯眸子,重复道:“想救他,就先放了阿曦。” 低沉的话音落下,梦黎这才回神,却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骇人的魔息朝着她压制过来,凶兽穷奇的身体本能地对其作出了反应,胸腔内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恐惧感如潮水一般翻涌起来,愈积愈多,几乎要淹没了她,末了,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的手开始发抖。随后又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得不开始在心里默念: 冷静、冷静…… 重复的字句之下,因受激而变得混乱的思绪被强行压抑着平定下来,梦黎一边看着眼前的帝君,一边逼着自己忽略掉背后的巨大痛意,开始竭力思考,自己该如何逃离眼下的困境。 不要慌。她自我安慰道。 眼前的妖帝看似可怕,但其实……其实只是个受人操纵的傀儡。而操纵他的那个人,正是害得她与段生从西境逃到此处的罪魁祸首,妖王姬肆。 姬肆…… 梦黎默念着这个名字,忽而想起,之前在妖皇城找梦幽那次,她曾在机缘巧合之下与这人的接触过,彼时她满心想着如何脱身,并未过多留心旁的什么,而现在来看,其实在那个时候,姬肆对穷奇一族的态度还是极其微妙的。 一方面,穷奇身为妖族四大古兽之一,天生战力强悍,又与他结下过血仇,故而妖王对她梦黎,还是存着些忌惮的;而另一方面,眼下妖王想要收服人、妖、鬼三界,而炼骨之术此时又因火候不足、以及找不到往生石等原因而暂时无法开启,所以此时他最迫切需要的,便是新的妖族战力,而穷奇一族,算是是他眼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了。 由此可见,姬肆对这傀儡妖帝所下的命令,应当是让他生擒自己,好让自己交代出族人的下落,并不会轻易叫他杀了自己。 但段生……段生此前仿造往生石之举,显然是惹怒了妖王,眼下,若是想让他活命,便也只能以这往生石为筹码,从妖帝手下讨回一命。 而至于这帝后——她虽然是她穷奇族的救命恩人,但另一方面,她又身负杀伐判,是姬肆复仇计划里的重要一环,因此照理来说,她是该想办法杀了她的,但此刻情况危急,轻易动手实在过于贸然,况且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妖帝对她分外在乎,因此,倒不如加以利用。 思及此,梦黎终于从飞快转动的思绪中回神,而后她重新望向几步外的妖帝,见对方的神色已然到了忍耐的尽头,她便飞速地张了张口: “陛下莫急。”她道,“既是您亲自下令要放人,小女又怎敢违抗?只是——” 她顿了顿,神色露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只是在此之前,小女还有一事,须得劳烦陛下亲自为小女解惑。” 说着,她欠身一礼,“小女斗胆一问:陛下此行,是奉妖王之命,特地来找鬼王与我的下落的,对么?” 说着,她便径直盯着对方,而后果然瞧见他的神色有了几分细微的变化。那变化稍纵即逝,却叫她忍不住在心里生出了几分了然之意,自觉自己猜对了,然而她面上却是未显半分,只略微顿了顿,便接着用尽量平和的语气继续道: “既然如此,那您应当知道,小女与鬼王二人都曾遭妖兵追杀,已然身受重伤,又一路强撑着从鬼界逃离至此,眼下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多久。” 帝君眸光微冷,斜眼看她片刻,而后蹙眉沉声道:“所以?” “所以陛下。”梦黎勾了勾被血染得猩红的唇,朝着他粲然一笑,“您若是能高抬贵手,先放鬼王离开,那么小女自然会放过帝后,且不仅如此,小女还可以族长之名起誓,此后我穷奇一族,自甘投入您的麾下,为您出生入死,在所不辞。” 她一字一顿,等最后一句落下,帝君眸中的神色终是显出了几分讶异,而后他长眉一挑,道:“出生入死?” 梦黎点了点头。 帝君沉吟片刻,双眸微眯,猩红的桃花眼中光华流转,似是蓦然被勾起了几分兴味:“你既说出生入死,那么孤问你:倘若来日,孤要登九霄,诛天帝,命你穷奇一族以举族之力,与孤同担这大不敬之事,你也愿意?” 话音落下,梦黎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点了点头,答:“自然愿意。” “很好。”帝君勾起唇,“既然如此,孤便信你一次。” 说着,他悠然抬手,墨色广袖在空中一拂而过,不远处的浮游剑应声落下,回到了地面上,原本奄奄一息的段生终于得救,扶着长刀无力地摔跪在地上。 见他无碍,梦黎先是一喜,接着又慌忙地伸出手,将指尖从丁曦脖颈上撤去,将她交还到帝君怀里,接着一边匆忙撂下一句“多谢陛下”,一边朝着段生纵身飞去,在他倒下前一下伸手接住了他。 段生脸色苍白,他在她怀里缓和片刻,又张了张口,似是要说些什么,然而梦黎却在这时打断了他,抬手点在他胸膛之上,而后,一道巨大的传送符咒从他身下显了出来。 强劲的妖力与火光一同亮起,段生蓦然睁大了眼睛,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开始猛烈地挣扎起来,想要从阻止他的动作,然而却因力气耗尽而无法动弹,他不禁面露惊惧,朝着梦黎摇头道:“不要!殿下,不要!——” “段郎。”梦黎打断他,哑声唤道。 段生挣扎的动作倏然一顿,他睁着眸,看着眼前的女子忽而笑起来,朝他露出一张娇媚无双、却又满是血痕的脸。 梦黎勾着唇,将视线落在他的眼睛里,似是要趁着最后一刻再看他一眼,又张了张口,轻声道:“今日与君一别,只期来世再见,段郎,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轻哑的嗓音落下,传送符最后一笔完成,火光骤然大盛、又猝然熄灭,待它落下的下一瞬,段生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原地,唯留梦黎一人。 孤影绰绰。 而后风声落下,那声未尽的“殿下”,随之消散在了耳侧。 与此同时,四下俱静。 又过了良久,眼前最后一点天光消尽,周身陷入昏暗,月轮自天际升,照得月光剔透如水,自云端潺湲着倾斜而下。 那月华带着彻骨的寒意,显得色泽苍白至极,因此落下时,照得夜色下的人亦是面色苍白,然而紧接着,那苍白忽而变得朦胧几分,几滴细密的湿气混入其中,随着月色一起,悄无声息地淌了下来。 而后那湿气愈积愈深,错落着、交缠着,渐渐凝成了无数细密的水滴,裹在簌簌的风声里,轻飘飘地砸落下来。 ——竟是下雨了。 雨水绵密如针,又一点一点变得急促起来,最终成了豆粒大小,一粒一粒地砸了下来。 直到被这雨砸中,原本僵立在原地梦黎才回过神来,她顿了片刻,而后又一点一点地仰起脸,抬眸看向头顶的夜空。 夜空阴沉如墨,原本的月色也被掩去,没有半分光亮。 可不知怎地,她却是有些出神地望着那乌云密布的云端,似是在等着那月色重新出现,然而过了许久,那里却依旧是一片漆黑。 不见天日,不见曦月。 于是她有些失望地收回视线,又动了动,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紧接着,不知是不是被方才那一下耗尽了妖力,那背后残翅上的火色也跟着黯了几分,一点一点地失了光泽,显现出了一种灰白的底色。 良久,墨绿而粘稠的血迹从她羽翅上滴落而下,被雨水泅成氤氲的浅色,又冲起了一阵浓郁腥气,她被这腥气唤醒,终是侧过脸,将视线转向了不远处的帝君。 雨越下越大。 隔着厚重的雨幕,她看见数步之外的屋顶上,帝君立在雨中,潮湿的凉意顺着雨水沁入他的鼻尖,而他却是恍然不觉,只垂眸看着怀中正不断低咳着的丁曦,满眼都是关切的神色。 连半分注意都不愿分给她。 见状,梦黎只得垂眸掩去眸中神色,而后纵身朝他飞去,停步在他身前,接着便姿态恭敬地朝他跪拜下去:“谢陛下隆恩。从此刻起,穷奇梦黎愿听您差遣,绝无半句违逆。” 嘶哑嗓音与扣头之声一齐落下,梦黎略微抬头,背后的羽翅却蜷缩起来,仿佛大雨之下被砸得敛瓣低头的花蕊,显出残缺而柔弱的谦卑之感,显得姿态恭敬。 然而饶是她自贬如此,帝君却并未迅速答话,只耐心等着丁曦平复下咳嗽,又兀自倾下|身,附在她耳侧说了句什么。 隔着距离,梦黎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能见到在他说完后,他怀中的丁曦便沉默地朝他点点头,垂眸退到了他的身侧,作出温顺服从的姿态。 而后他轻笑着看向她,直到又过了良久,他才终于悠悠地抬起眸,朝着梦黎看了过去。 桃花眼笑意温雅,分明是一双天下无双的绝美眸子,然而却在相触的一霎,激得梦黎整个人一颤。 紧接着,一种不详的预感,陡然从她心里冒了出来。 冷汗从额角渗出,本能的求生欲在催她后退,可她除了重新低下头,便只是跪在那里,整个人一动也不敢动——因为此刻,她藏在广袖里的那只手中,正握着一只淬了毒的银针。 那毒针是她特意为自己准备的,但平时很少被她拿出来,因为这是她留给自己的“黄泉针”。 ——穷奇一族有一项祖训,即,族人中,一旦有人遭人威胁或陷入绝境,为保全其他族人,便会将此针扎在虎穴之上,这样,不仅可以自戕而死,还能在死前自爆妖力,与敌手同归于尽,共赴黄泉。 然而此刻,那毒针已然入骨,可不知怎么回事,她却依然无恙,甚至连半分痛意都感受不到。 到底是怎么回事? 梦黎正惊疑间,忽而听见了一道低沉的嗓音自耳侧响起,轻声唤她:“梦黎。” 那嗓音温柔至极,语调轻缓如风,却在落下的刹那压得梦黎心口一颤,而后她下意识地抬起眸,看见原先还离她有着数步之遥的帝君,不知何时已然出现在了她的身前。 帝君眸中含笑,随着他倾身,墨色广袖摇曳着落下,衬得他面如华美,浅笑垂眸间,仿佛含着融融水光,好看得几乎能溺人魂魄。 这般谪仙般的姿容,看上去便叫人如沐春风,然而与之相反的是,他道出的话语却字字森然,嗓音低哑,好似恶鬼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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