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曦……” 丁曦倏地一顿。 那耳侧的轻唤低哑至极,甚至带着些颤抖,可在落下的刹那,便将她所有的惊惧驱散殆尽,肆虐着的痛意被压了下去,挣扎狂叫的灵魂被按回了躯壳之内,良久,竟是叫她渐渐找回了一些自己的意识。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真正从那杂乱的梦镜里清醒过来。 她先是感觉自己的知觉一点一点恢复,仿佛被解开了沉重束缚的傀儡,游离着的神识重新归位,五感恢复,她找回了力气,终于得以睁开了双眼。 然而可惜的是,此刻她骤然清醒,视觉仍是模糊的。因此,即使她那睁着双眸子聚焦良久,也只能隐约看出眼前是一片泛着冷光的黑。 那是什么?丁曦蹙眉。 是幻觉,还是…… 她面露疑惑,盯着那黑色愣了良久,直到双眸一点一点恢复清明,才发觉那是一处黑色的衣襟。 而在那衣襟之下,是一处半掩着的胸膛,其上肌肤苍白,正随着呼吸而起伏着,散发着温热的气息。 那气息带着几分熟悉感,与她方才在梦境中所察觉到的那种如出一辙,她顿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是谁。 ——是游泽……是她的游泽哥哥。 丁曦顿了片刻,等力气恢复稍许,接着便有些吃力地动了动脖子,仰起苍白的脸庞,朝他看去。 只见咫尺之遥处,帝君正与她一同卧在床榻之上,他面庞微倾,将下颔抵在她的发顶之上,那双桃花眼正安静地闭着,纤长如羽的眼睫安静地垂落下来,眉眼间显出了几分久违的温柔神色。 ——竟是在浅眠。 这般情景是如此的陌生,以至于叫她愣怔了须臾,才堪堪回过神来。 她看着他,良久,直到自己的呼吸声由原先在梦里的急促变得平缓,才终于将视线从他面庞上移走,看向周身。 周身一片昏暗,只能隐约看出是在六道酒楼某间客房里。而此刻她就躺在客房里侧的床榻上。床尾另一侧,不足半人高的矮窗紧闭着,不漏半分光亮,屋子中的灯盏也都灭了,唯在床尾还留有一盏残烛,朦胧的烛光隔着重重纱帐照过来,透出一种冷调的灰白,在这潮湿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安静。 安静得,似乎除了雨声,便只剩下身侧人的清浅呼吸声了。 这久违的、恍若幻境般的宁和乍然降临,使得丁曦有些无措地顿了一瞬,然而片刻后,却也因着这宁和,那方才在噩梦里,由痛楚所激发的种种不安也因此而被尽数地压了下去。 她张着不大清晰的目光和缓良久,直至视野恢复清明,而后缓缓垂眸,重新将视线落回到了眼前人的身上。 眼前人的长发披散而下,碎发掩映着他的眉眼,虽是双眸紧闭着,但似乎入睡不久,以至于还能在他的神色间找出些残存的焦灼,那双好看的墨色长眉微蹙着,淡而薄的唇也绷成了一道直线。然而不知为何,即便此刻他已然入睡,手中的力道却并未卸下。他将一只手罩在了她的发顶处,另一只手则覆在她的脊背上,整个人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紧紧的拢在了怀里。 这姿态是如此的熟悉,与前世泽尤与她相拥而眠时的习惯几乎一模一样,以至叫丁曦当即怔了怔,直到片刻后她回神,才意识到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几分异样。 她迟疑着闭上眼,借着残存的灵力探查一番,这才发觉到了那异样是什么,同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这异样源于她自己,确切的说,是源于她的身体。 若是她未曾记错,此刻,她分明该是是重伤未愈的状态,然而除了方才梦境里的痛意之外,周身却并无任何不适之感,且除此之外,甚至是长久以来处于濒临干涸的灵力,都有了几分回复的势态。 可这怎么可能? 她身为医者,对脉象灵息等事再清楚不过,修道者一旦身受重伤,即使是依靠最快的修复术也须数日,而她本就身负恶咒,怎会这么快就…… 她正满心疑虑地思索着,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似地一顿,接着又闭着眼,抬目“望”向了身侧之人。 只见探灵术之下,一道莹莹光亮正从他周身蔓延而出,那光亮带着剔透的质感,如同纱幔一般,将自己与他一齐笼罩起来,在他们周身形成了一道灵力屏障。 她看了那屏障许久,而后终于在灵力衰竭之前,找出了缘由—— 缘由,在他。 原来此刻他并非是在安眠,而是正施展着一种神族疗术。 这种疗术名叫“渡生”,施术者须以自己作为灵阵的阵眼,摒除所有的杂念,将全身灵力抽离至体外,而后再按照特殊的方式运转这些灵力,从而为受术者疗伤。 此术效益极佳,但异常耗费心神,几乎是以命换命的法子。 察觉到这一点,丁曦整个人先是狠狠一怔,接着蓦然生出了一种浓郁的情愫。 “以命换命……” 这四个字在她苍白的唇下滚过一圈,轻得几乎没发出声响,只带起几分微弱的气流声,可却在落下的刹那,勾得她忍不住心生悲意。 那悲意瞬间模糊了视线,又叫脑海中本就混乱的记忆愈发混乱,下一瞬,她的眼前恍若出现了一双微微含笑的眸子,那眸子望着她,隔着记忆里那榕树下的斑驳月光,那人语气温和地道:“我会拼死护着你。” 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悲意决堤而起,惹出钻心的痛意,她发着颤,伸手回抱住了他。 夫君。她张了张唇,无声的呢喃着。 分明……分明你也受伤了。 分明你连记忆都不全,却还记得……怎样来护着我。 夫君,夫君,夫君。 她贴着他温凉的胸膛,缓缓的低念着,可无论怎样用力地张口,都发不出半分声音,于是逐渐生出了几分绝望。 微弱的哽咽再也无法抑制,断不掉的泪珠转瞬间就沾湿了她的面庞,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对方并非恨她,仍是深爱如从前。 可眼下,她却已经与他同入囚笼,再也没办法救他了。 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她仅剩的灵力已经被连续几日的探灵术给耗尽了,此刻连阻止他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施展渡生,用这耗命的法子,替她留下这半条残命。 可若以后,妖王再给他下令,叫他逼迫自己开启探灵术,那时,又该怎么办? 她死了便死了,也并非什么紧要之事,可她的泽尤哥哥还深陷泥沼,满身枷锁,届时一旦被妖王施加炼骨之术,将他变成了真正的魔,那该如何是好? 要知道,他本该……本该是受万人敬仰的上神啊。 眼泪不断落下,她的呼吸渐渐乱了,好半晌,才逼着自己平静下来,将那哽咽声压回了喉中。 哭泣声停了,屋外的雨声却越来越大,嘈杂若汪洋潮生,裹着风声奔袭而过,而四面仍彻底的漆黑,唯有她睁着眼里还落着半点光亮,仿佛是黑色汪洋里的一豆灯火。 微弱,而又苍白。 那苍白的光亮生在她浅色的瞳仁里,火苗般微微窜动着,眼看就要在这黑夜里黯淡下去,而恰在这时,一道闪电骤然自天际劈下,将那双眸子猝然被点至雪亮。 决绝之意,蓦然而生。 既然如此。她心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只能,用最后的办法了。 ——天下已乱,弑神之战近在眉睫,当今天帝亦不得不杀之,而推动所有这一切的妖王姬肆,下一步便是要逼迫她助他完成炼骨之术,而后再破除自身封印,唤醒杀伐判之力,与游泽一同造下屠戮九洲的滔天重孽,以冤罪铺就通天之路,登上赤霄殿,完成他所谓的“复仇”之计。 既然如此,那我便……便如他所愿。 我便如他所愿,唤醒杀伐判重回六界,此后,若我能留有半分神智,便借那至煞之力,烧光这世间所有的魑魅魍魉,照我身侧之人彻底清醒。若我神智全无,成为美人劫之下的杀人傀儡,便替他造杀孽,弑众神,再以如梭之术献祭自身,逆转天时,换回天下生灵。 两番破局之路,皆只需我一人身死,当真是再划算不过。 思及此,她猛然抬手,调动仅剩的灵力,以手结印,毫不犹豫地点向自己的眉间。 巨大的光亮骤然从她指尖亮起,美人劫留下的花钿顷刻被抹去,又在下一瞬,以一种更为夺目的殷红再次出现,九重花瓣寸寸舒展,花蕊之处几乎成了深如墨色的乌红。与此同时,体内的温柔骨被惊动,开始从她背后肆虐起来,挑起了疯狂的痛意,可她手中的动作却未曾有过半分犹豫,于是转瞬之间,她的双瞳就成了一片纯粹的银白。 那银色的双瞳缓缓转动,望向身侧人的面庞,刺目的神光之下,那双紧闭着的桃花眼终于缓缓张开,望向她,显出了几分被强行唤醒之后的迷茫。 然而下一瞬,他意识到了什么,接着整个人狠狠一颤,猛地恢复清醒,脱口道:“你在做什么?!” 丁曦朝他笑了笑。 “夫君……” 她轻轻开口,嗓音嘶哑,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柔,甚至带了几分缱绻的意味,那双漂亮的银色眸子望着他,目光仿佛云端垂落而下的轻雾,遥远如神明,却又温柔至极。 游泽蓦地一顿。 “夫君……”她道,“这两生两世,你所遭受的种种劫难,无一不是因我而起,阿曦身为夫君之妻,实在是……实在是愧对于你。” ——所以如今,我便焚了这半条残命,化作手执杀伐判的无心恶鬼,陪你同下地狱,好不好? 她语意未尽,句中所指怪异不明,却惹得游泽神色巨变,紧接着,他在冥冥之中意识到了什么,便顾不得渡生被打断而引发的剧痛,只强行挣脱阵法束缚,又伸手想要压下她眉间的那处咒印,然而丁曦却在此刻撤去指尖,跟着,那双瞳之中流转着的银白光亮猝然灭了下去。 而后她的眸子重新变为原本的浅色,而方才在瞬息之间的发生的一切,好似错觉般彻底消失了。 她耗尽了最后的灵力,手腕脱力地落回身侧,游泽看着她的动作,从中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片刻后,他骤然回神,骇人的戾气从他眸中奔涌而起又被狠狠压下,他厉声开口,向来镇定的语调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慌乱:“阿曦,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方才……你方才做了什么?!” 丁曦看着他,又张了张口想要答话,可此刻她的嗓音已经彻底哑了,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于是只能默然地摇了摇头,安抚一般,示意他自己无碍。 可帝君显然并不相信,一种强烈的、不详的预感自他心底油然而生,压得他眼角沉沉地一跳,他蹙着眉要说些什么,然而眼前人却忽然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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